蕭晉微微一怔,顯然不明白房長安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
房長安沒等他回答,自顧說道:“我家在農村,叫馬家溝,我們這支房姓是民國時候祖先一個人從隔壁縣逃難流落過來的,到我應該是第六代還是第七代了,不記得,也沒追究過。”
“你能說出剛剛那些話,應該知道民國是什么情況,從時間線來說,已經是人類生產力爆發的工業時代,第二次工業革命都結束了。”
“那時候的中國,貴族風花雪月,百姓餓殍遍地,我家先人就是為了不被餓死逃過去的,到我爺爺出生的時候,剛好抗戰勝利。”
“我爺爺從小就過得很苦,生下來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倒是因為成分不好跟著被批斗過,我太爺爺身體不大好,所以我爺爺從小就要幫家里干活,一邊干活一邊艱難求學,我小時候聽他講過不知道多少遍大冬天,下著雪,他光著腳,背著干糧,走是十幾里路到我們鎮上上學的事情…”
“他后來在我們那邊的學校,小學和中學都教過,還還當過校長,生了五個孩子,都養活了,現在各自有了家庭和孩子。”
“我爸、我媽都跟我說過他們小時候過的日子,過年的時候才有白面饅頭吃,可以當禮物走親戚的,所以都不舍得吃,你家送我家,我家送他家,都長霉了才舍得吃…我媽家里過的更苦一點,她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跟我說過好幾次,一年只有兩斤菜油,吃了一年,每次炒菜放兩滴…現在估計兩斤油不夠半個月用的…”
“我爸媽結婚的時候,蓋了三間瓦房,每頓飯都吃得起白面饅頭…我小時候,最大的希望吃有肉吃,有香蕉橘子吃,有餅干吃…”
“我爸以前賭博,所以那幾年家里經濟條件不好,我初一時每天早自習之后走路二十分鐘幫同學買包子,因為買的多老板會多給一點,我自己吃就不用花錢了…我那時候最大的希望是每天能吃飽…”
一直怔怔聽他說話的蕭晉愣了愣,眼神有種說不出的變化,上下打量著房長安。
房長安繼續道:“能吃飽之后,我新的愿望是爸爸不用再出門幾千里去打工,媽媽不用每天頂著大太陽早出晚歸一個人去種地,我跟我弟能不用再睡一個床,我妹妹能有一個屬于她自己的房間而不是跟她兩個哥哥擠在半個客廳里面…”
“我在初中遇見了這輩子的貴人,我們班主任和她的老公,嗯…或者也可以說是沈墨,因為我們班主任是她嬸嬸…總之,我買包子的時候想到了一個主意,可以專門給學校送包子吃,因為食堂的飯菜很難吃…這個生意賺了錢,他們給我分了三成,我爸媽用這三成的分紅開了一個鞋店,在鎮上買了房子…”
“現在我跟我弟弟、妹妹都有自己的房間,我爸不用再出門幾千里路去打工,我媽不用在每天汗流浹背的鉆地里除草…”
“我爺爺出生在1945年,我爸出生在1967年,我出生在1991年…”
房長安朝默不作聲的蕭晉笑了笑,“這是中國華北平原一個普通農村家庭,六十年里面,祖孫三代的經歷…”
見蕭晉表情有點呆滯,房長安又抓著自己的外套衣領朝他比劃了一下,“這件衣服兩百六十七塊錢,我小學的時候學費兩百出頭,我小學的時候,五年小學,因為交不起學費,至少被趕出去過三次…”
“不過現在九年義務教育到我們這邊了,好像不用再交錢了。”
“去年取消了農業稅,我家每年又能省下三四百塊錢,聽說以后可能還會有補貼。”
“今年上半年,我爸媽在市里面郊區買了三套老破房子,剛好遇見拆遷,補貼了四套房子…”
房長安又笑了笑,“所以我為什么不能理直氣壯的愛這個國家?為什么不能相信中國會再次崛起?”
“你剛剛所的都有道理,所以六十年的時間,中國還在發展中,還沒回到原本應該在的位置上,但這個崛起,或者說發展的過程,還在繼續,沒有結束,也不會結束…我的生活,我家的生活,其他像我這樣的人的生活,都會越來越好。”
蕭晉盯著他,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過了幾秒鐘,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與房長安對視了一眼。
房長安攤了攤手,蕭晉收回目光,坐正了身體,看樣子像是受到了很大沖擊,在努力接受或者消化什么。
蕭晉的家庭歷程其實與房長安差不太多,不同的是“發家”要更早,他爺爺雖然成分很好,但一年過的也是苦日子,祖祖輩輩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哈哈,連像房長安那樣扯一個“房玄齡”當祖先的證據都沒有,因為壓根沒有過族譜和宗族的概念,周圍十里八鄉似乎只有自己這一家姓蕭的。
因為在家里吃不上飯了,改革開放沒幾年的時候他爺爺就出去討飯吃了,是真的一路討飯出去的,掙了點苦力錢“衣錦還鄉”,后來倒賣東西又掙了些家業,傳給了他爹,剛好趕上市區擴建,把他家也給劃了進去,他爹更活泛一些,做起了水產生意,賺了些錢,又跟著人開始做藥品生意,家業慢慢擴大,如今已經算是有些產業的生意人了。
這讓他從小開始就屬于同齡人中比較受人羨慕的那一批,年齡不大的時候就出國旅游過。
他從小聰明,學習也好,爸媽對他給予厚望,連他以后的成長路線都已經暢想過許多遍:考上好大學,然后出國留學,或者高中畢業直接出國留學,然后在外面拿到綠卡、定居,再把一家人都接過去,到好地方去過好日子…離開這里!
爸媽曾不止一次提到過這件事情,第一次是聽旁人說了國外怎樣怎樣、誰誰誰去了哪個哪個國家,遭到過爺爺的訓斥,起初老爸被訓斥后不說話,之后也出國旅游過幾次,這種情況便慢慢地發生了變化…
現在爺爺已經不再訓斥了,而是爸媽在說“中國這里這里不好”“這里不如國外”“人家國外怎樣怎樣”“中國人怎樣怎樣”“外國人怎樣怎樣”…
作為一個接受過完整教育,從小品學兼優的好學生,蕭晉起初對爸媽的說法并不認同,因為爸媽都沒讀過書,老師說的、學校教的、書上說的肯定比爸媽更對…但隨著年齡增長,看的書越來越多,越來越明白一些事情,蕭晉越來越能夠感受到差距。
以及表面差距之下的更多大的難以彌補和追趕、可以稱為鴻溝的那些。
那是歷史發展過程中,你錯過了就沒有辦法追趕的東西,一步落后就會步步落后,這種差距只會擴大而難以縮小…
蕭晉自己的記憶里面并沒有什么物質層面艱辛的希望、渴望,他只需要考慮怎么讓爸媽同意而已,而大多數情況下爸媽對他的要求都會同意的——但把時間線拉長到三代,兩個家庭似乎是同樣的經歷。
他腦海里面下意識地閃過了教科書上的一段話:“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先富帶動后富,最終實現共同富裕。”
但雖然家庭三代的經歷類似,可房長安剛剛說的那些話,卻是他從沒有想過的角度。
他沉思了一路,在大巴車停下來,起身下車的時候,對房長安問道:“你初一就認識沈墨了?”
房長安愣了一下,回頭看看他,“你一路上就在想這個?”
“不是。”
蕭晉否認了一句,“我就是好奇,你跟沈墨認識這么早?”
沒等房長安解釋,他主動說道:“我有個朋友從初中就暗戀沈墨,我替他問的。”
房長安很懷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
蕭晉顯然意識到他的意思,再次解釋道:“真的,他叫王書源,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
房長安想了一下道:“初三二班的王書源?”
“你知道?”蕭晉明顯吃驚。
“聽劉希言說過。”
這是高中開學的時候房長安到沈墨家門前去解釋,碰到劉希言,劉希言說的幾個情敵的名字,房長安為了以防萬一,都給記下來了。
結果一個有戰斗力的都沒有…當然這也不是他們的錯,只能說自己太優秀了。
“我很期待你今天的演講。”
從大巴車上下來,蕭晉說完這句話,主動拉開了距離,走向了從另一輛大巴車上下來的一個男生,房長安在那邊人群里看到了劉希言、劉豐、蘇璇和王盼盼。
他揮了下手,算是打過招呼,旁邊的宋棠同樣朝蘇璇揮了揮手。
這里是去年才剛剛啟用的云龍市國際會展中心,中心廣場很大,今天演講地點在B座的一間演講廳,兩撥人很快在穿過廣場的過程中匯聚在一起。
來到演講廳門口排隊簽到的時候,房長安看到了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女孩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