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玫掛掉電話,一直走到了公交車站,才注意到房長安居然跟著自己一塊出來了,停下腳步,愣了幾秒鐘,才勉強收束起破碎散亂的思緒,知道要說什么話。
“你…你先回去吧。”
房長安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但看她剛剛的反應,毫無疑問是一個晴空霹靂般的噩耗,問了她好幾遍都沒反應,因此才不放心地跟出來。
聽她剛剛的電話,似乎是她媽媽出事了,卻又不像是車禍住院之類的,因為她并不是擔憂焦急恨不得馬上過去的樣子。
不過出事了是肯定的,房長安擔心是什么大變故,她再一時間想不開,所以才跟了上來。
他打量了宋玫兩眼,斟酌了一下說辭,問道:“玫姐,到底出什么事情了?是不是跟宋棠有關?”
宋玫怔怔地沒有回答。
房長安繼續道:“如果不涉及隱私的話,玫姐不如跟我說說吧,這樣之后我也好勸宋棠。”
根據后世看新聞了解到的模糊的記憶,大多數人情緒崩潰、自毀傾向,都是暫時的,能宣泄、傾訴出來,就可以極大概率避免被拒發生。
宋玫眨了兩下眼睛,又看了他兩秒鐘,然后沉默地轉過身,看向道路盡頭慢慢駛過來的公交車。
沒有說話,也沒再讓他走。
房長安也就不說話,默默地跟著上了車,然后用手機給沈墨和王珂同時發了個短信:我有點事,如果老師問起來幫我請假,理由你們倆商量一下。
倆小姑娘很快回復。
沈墨:“你干嘛去?”
王珂:“你去哪了?”
房長安:“回去跟你們說,好好學習,不要走神。”
他把短信發過去,見宋玫正看著自己,笑著說道:“我跟墨墨和珂珂報備一聲。”
宋玫低下頭,依舊無言。
房長安也就不再多說話,沉默地跟著宋玫下了車,才又問:“你要去哪?”
“派出所。”
房長安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意外于要去派出所,也意外于她似乎是很清楚在什么位置的。
進了派出所接待大廳,看到兩人進來,有民警迎了過來,宋玫在對方開口詢問什么事情之后說道:“我是宋玫…”
對方似乎沉默了一秒鐘,然后嘆道:“你跟我來吧。”
然后領著兩人先到了一間辦公室外,說道:“你們在這等我一下。”
他敲了敲門進去,很快就跟著一個中年的男性民警走了出來。
中年民警問道:“你是宋玫?”
宋玫點了點頭。
對方又問:“你妹妹呢?”
“她在上課。”
對方有點意外,“不是讓你們倆一起來嗎?”
宋玫有些疑惑地看著他,然后有點恍然地明白可能是自己接電話時沒聽清,或者沒記住,道:“我不想讓她知道…”
警察大叔沉默了兩秒鐘,嘆道:“這種事情瞞也不瞞不住的…而且你們姐妹兩個都要錄口供…”
房長安對宋玫道:“沒事,我去叫她吧。”
宋玫沉默了兩秒鐘,咬著嘴唇點了下頭。
警察大叔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房長安,房長安解釋道:“我是她同學。”
宋玫又問:“我媽媽呢?”
“就在這里,你先做個筆錄,等下我帶你去見她。”
宋玫不再說話,警察大叔又問房長安:“要開車送你過去嗎?”
房長安笑道:“不用了,警車到學校也不大好。”
對方也不再堅持,房長安一個人出了派出所,然后到路邊打車。
宋母在派出所,宋玫宋棠都要做筆錄…沒提到宋遠…
結合著宋玫打電話時問出的話,房長安心里面下意識地冒出來一個可能性,又覺得實在過于“震撼”,一時間有點難以消化掉這個事實。
同一件事情,兩世不同的走向與結局,毫無疑問是他這個“變數”所導致的,然而房長安雖然一度有過比較沖動的念頭,最終付出行動的卻并不多。
眼下這個結局遠在他意料之外。
這讓他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了所謂的“蝴蝶效應”,層層連鎖,一個小小的改動居然能產生這么大的影響。
宋玫本就比宋棠成熟,而且在派出所里面,也不用去擔心安全問題,他轉而開始思考怎么跟宋棠說這件事情…
上了出租車,眼看距離學校原來越近,房長安猶豫再三,還是直接給宋棠發了短信:“有事找你,找老師請假,到學校門口等我。”
他做好了宋棠看不到消息,自己到教室里面去找她的準備,不過只等了不到一分鐘,宋棠就回復了消息:“???”
房長安:“沒發錯人,找宋棠。”
宋棠:“什么事?”
房長安:“到學校門口等我,馬上到。”
那邊過了好一會兒才回復:“好。”
這時已是上課時間,午后的校園沐浴著燦燦金陽,安靜平和,微風吹過,似乎有課堂上的聲音隱隱約約飄來。
“怎么了?”
她沒撐傘,恬靜純美的臉蛋在陽光照耀下顯得晶瑩白皙,表情疑惑,并沒有傳說中“心電感應”“直覺預感”之類的東西。
房長安來時將殘疾證和病歷單都放在了派出所,手里面并沒有東西,遲疑了一下,才按照預想好的說辭道:“剛剛你姐姐來找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派出所打來的,我看你姐姐表情不大對勁,就跟過去了…”
“我姐怎么了?”
房長安還沒說話,宋棠就焦急地追問。
“你不要著急,冷靜,聽我說完。”
房長安做了個安撫的手勢,“你姐姐沒事…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我只跟你說我知道的,你保持冷靜,聽我說完,可以嗎?”
他表情凝重,宋棠似乎隱隱地感到了些什么,至少是明白事情的嚴重,輕輕點了下頭。
“我聽見派出所民警給你姐姐打電話,問她跟你媽媽是什么關系,然后讓她到派出所去,你姐姐在電話里面問了一句‘她殺了誰’…然后就坐車去派出所了。”
“到了派出所,民警讓你姐姐做筆錄,我來找你也是這個原因,你們姐妹倆都要錄口供,你媽媽在派出所里面,暫時也沒有事情…我知道的就這些。”
宋棠眼望著他,眸子有所睜大,但并沒有焦距地望著他,愣愣站著。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有意識地眨動了一下眼睛,“你是說,我媽,殺,殺…人了?”
“我猜測可能是,但不一定準確,等下到了派出所,民警肯定會告訴你情況的。”
宋棠又怔了兩三秒鐘,然后問他:“我媽殺…殺了他?”
房長安搖了搖頭:“我不能肯定。”
宋棠沒再說話。
房長安指了指已經調轉過車頭停在旁邊的出租車道:“我們先過去吧,你姐姐正在錄口供呢。”
宋棠又看看他,然后點一下頭,走到車前,打開后門坐了進去,房長安也跟著坐在后座,司機師傅回頭瞥了一眼房長安,然后重新發動了車子。
房長安注意到了司機師傅的眼神,有點懷疑他把自己當成勾搭未成年少女的壞蛋了,不過想想也不冤枉,畢竟大下午的跑市一中來,拐走了一個看起來就很乖的漂亮女生…而且跟人家說了幾句話,就把人弄得失魂落魄似的…很難不誤會。
宋棠一路上沒說話,房長安也沒更多的話可以說,沉默著看司機師傅秀車技,刷刷刷、嗖嗖嗖、很快就到了房長安上車的路口。
因為天比較熱,房長安不想走路,又讓往里面走了一段,停在了派出所門口,計費表上的價格又因此而漲了五毛錢,共付了二十一塊錢。
只到學校跑了個來回,而且是打車,前后不過二十分鐘左右,宋玫似乎是剛剛做完筆錄過來,情緒顯得有些低落,與她一同出來的兩個民警表情有些復雜,像是同情,又似乎又拿到了重大線索的興奮。
兩個民警看了一眼房長安與宋棠,進了辦公室。
宋棠看到了姐姐,叫了聲:“姐。”
宋玫抬起頭來,努力露出一抹笑容,宋棠走了過去,小聲問:“到底怎么了?”嗓音有微微的哭腔。
宋玫握住了妹妹的手,帶著笑容安慰道:“沒事,別怕。”
宋棠張了張嘴,但沒有再問什么,宋玫看了眼房長安,也沒有說話。
之前見到的那個中年警察又從辦公室里面走了出來,看了看宋棠嘆道:“宋棠是吧?麻煩你也先做個筆錄吧。”
宋棠下意識地看向姐姐,宋玫問:“我能一起嗎?”
房長安道:“警察叔叔,她沒滿十六周歲。”
警察大叔看了他一眼,似乎有點意外,點點頭道:“可以,按照規定,沒滿十六周歲需要有監護人在場。”
“你們跟我來吧。”
兩個民警帶著兩姐妹進了審訊室,房長安在外面等著,大概宋玫已經講清楚了不少事情,宋棠只是補充,速度比較快,只十分鐘左右就結束了。
房長安注意到兩個民警的表情,不再有剛剛的那種獲得線索或者窺得什么事情的興奮了,只有沉重和復雜。
他心里面閃過一個猜測,如果宋母真的把宋遠給殺了,這是不是說她在自首之后,并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
警察大叔隨即領著宋玫宋棠姐妹倆上二樓去,房長安也跟著上去,但并未走近,看到了鋼筋窗戶旁邊的門被打開了,宋玫與宋棠進去。
先是一陣沉默,然后是宋玫努力壓抑但還是哭出來的聲音:“為什么啊?”
她接連問了好幾遍,沒聽見宋母的解釋。
房長安過了會兒,還是靠近了過去,透過窗戶看到宋棠站在旁邊,臉上看不到什么表情,宋玫滿臉是淚,宋母穿著家常衣服在幫女兒擦淚,同時叮囑著什么。
“我工資拿到了,放在你房間桌上,還有戶口本、房產證。房產證上面是他的名字,你先去辦理繼承公證書,然后再去辦房產過戶…”
“存折里面的錢你們都取出來…房子不愿意住就賣掉,然后再買一套小一點的,如果有剩下的錢就存在銀行里面…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情,至少有地方可以住…”
“喪失不要辦,不要浪費錢,錢你們都好好存著,以后要用的…”
“我問過了,我是算自首的…你們說出來了也好,反正是警察,也不會說出去的…這樣我應該不會被槍斃…你們有空的話,想找人說話的時候,可以來找…找我…”
“如果你們愿意的話…”
宋棠終于還是哭了出來,自己用力抹掉眼淚。
宋母看著兩個滿臉淚水的女兒,笑著伸出手,幫宋棠擦了擦眼淚,囁嚅幾下,終于還是很輕很輕地說了聲:“棠棠,你…你…媽媽知道你恨我,我…”
她最后什么都沒再說,宋棠同樣沒有說。
母女三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宋母道:“你們回去吧,他在醫院呢,家里沒有人,東西我都收拾過丟掉了,沒有他的東西了,不用害怕…我在這邊挺好的,真的。”
她抹了抹眼角,臉上露出笑容,宋棠抬起頭,朦朧的光影里面,看到那笑容,有了對比,才恍然驚覺其實早在那晚之前,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媽媽這樣真正笑過了。
在這之前好幾年的時間里面,她偶爾的笑容都像是籠罩的霧霾的。
而現在,那霧霾散了。
家也散了。
警察大叔又走了過來,看了看,嘆了口氣,等了會兒,還是說道:“我們要重新做一份筆錄。”
宋母朝兩個女兒又笑了一下,然后轉身走出拘留室,跟著民警重新去做筆錄,宋玫和宋棠跟了出來,張了張嘴,沒有出聲。
過了會兒,宋玫轉身問警察大叔:“我們明天還可以來看她嗎?”
“可以,不過明天可能就不在這里了,要轉到公安局。”
“可以看望嗎?”
“可以的…如果換地方,我會給你打電話。”
“…謝謝您。”
宋玫與宋棠都沒走,在這邊等著,房長安也在這邊等著。
審訊室里面,民警表情嚴肅而復雜地問道:“為什么隱瞞事實?”
“你殺害宋遠跟這件事情有直接關系嗎?”
“跟這件事情有直接關系嗎?”
“有。”
“…我不想讓人知道。”
“為什么在長達三年的時間里面都沒有報警?”
“為什么不報警?”
“因,因為…不敢…我不知道有沒有用,也不想讓人知道…我身體不好,不能工作,家里都靠他掙錢,如果有用,他坐牢了,我們母女三個就都沒有收入來源了…如果沒用,他會變本加厲…”
“從宋遠癱瘓到現在已經有半年多了,為什么選擇在今天下手?”
“為什么選擇在今天下手?”
“…我以前沒想過要害他,我兩個女兒都解脫了,她們都很懂事,自己打工掙錢,我也可以掙一些…家還是家…”
“那為什么…”
“昨天晚上…”
“什么?”
“昨天晚上…我大女兒說要拿工資給他買輪椅…”
“她不需要這樣的…她不該這樣的…她該恨我,恨他…他不配…我們倆都不配拖累她們…”
“你之前說準備先毒死宋遠之后再自殺,屬實嗎?”
“嗯。”
“為什么最終沒有?”
民警并未催促,等了好一會兒,坐在對面的女人低著頭,一直平靜的聲音有些哽咽起來。
“因為…我忽然想到,如果我也死了,不拖累她們了,棠棠還有玫玫,玫玫受了委屈,有什么難處、喜事…連個可以說話,可以撒嬌,心疼她的人都…都沒了…”
處于隱私保護,尤其是涉事人之一的宋棠還屬于未成年人,警方并未公布細節,媒體報道時同樣隱去了大部分細節。
因案情適用于“義憤殺人”,屬于情節較輕的故意殺人罪,加上自首,云龍市法院最終在十月底的時候一審判決魏淑儀故意殺人罪成立,判刑五年。
這是2007年的10月24日,房長安與沈墨、王珂、程娟一同陪著宋玫宋棠從法院出來時,外面天高云淡,天邊有一道飛機掠過劃下的痕跡。
當天傍晚,嫦娥一號在西昌衛星發射中心成功發射。
距離嫦娥五號跑到月亮上挖土還有十三年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