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遞過來的畫冊上,印刷著身材纖細的女模特,陽光硬朗的男模特,穿著各種顏色,各種尺寸的內衣,擺出了各種造型。
但無論再怎么擺,其實照片的重點仍然是模特身上的內衣。
剛才嘴里喊著自家工廠曾經為領導們手工趕制過衣服的代表,瞄了一眼畫冊當即臉色大變,迅速退了回去,甚至抬手給自己腮幫子輕輕扇了一下,恨自己剛才嘴快。
好家伙,自家工廠幾十年的革命光輝歷程,差點就毀在自己這張嘴上。
他甚至沒有仔細去看工藝,因為甭管什么工藝,工廠都肯定不能接這種活。
這活真要是接回去,他估計慶功酒肯定不用指望廠里給他安排,鴻門宴倒是可能很有盼頭。
搞不好嚴重一些,現在廠里正因為改革開放路線問題斗的不可開交的兩大派系領導,都能統一共識,一起收拾他這個侮辱了工廠的叛徒。
到時候全廠的同志把他圍起來,在大會上拿口水活活把他噴死:
“你要不要點臉了?咱們廠那可是給領導縫制過衣服,得到過領導嘉獎視察的工廠,你主動給它抹黑,什么業務斗接?”
其他幾個代表都朝后退開了些,謝虎山此時反而走了過來,接過畫冊打量了幾眼,把自己預備的那本畫冊遞給了對方的翻譯:
“同志,這是我們廠的產品,你可以讓這位外商先生拿去了解一下,我們廠一直給歐美客商生產代工,那啥,同志,還有,晚上收工方便的話去東方酒店房,咱們可以再詳細談談,我在酒店預備了不少洋貨的樣品,到時候你幫忙給些意見。”
他之所以敢當著南朝鮮客商直接給翻譯開好處,自然是因為面前這位翻譯是廣交會為客商安排的,屬于自己人。
廣交會開了這么多年,外商也已經習慣,明白就算自己帶翻譯,廣交會也會給他們配翻譯,防止他們繞開廣交會,私下與參展代表們談業務,所以一些每年來參會的客商,都懶得再高價聘請私人翻譯陪同。
翻譯是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同志,聽到謝虎山的話不動聲色的點點頭,接過畫冊遞給南朝鮮客商之后,把他的話翻譯了一下,不過應該加了很多內容,因為謝虎山說的話就那么兩句,翻譯則指著畫冊對著南朝鮮客商說了將近二十秒,聽得南朝鮮客商連連點頭,最終又詢問了一大堆問題。
翻譯看向謝虎山:“這位樸先生想請問中坪加工廠如今有多少工人,多少制衣機頭,具體位置在哪里。”
謝虎山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開口:
“三百名工人,自動制衣機頭一百二十臺,人力縫紉機頭兩百臺。”
他報的這個數目剛好是一個門檻,把工廠與港島的家庭制衣作坊徹底區分開,在港島,制衣業大部分都是家庭作坊,小型的作坊二三十臺機頭,中型的作坊五十臺機頭打底,而擁有一百二十臺機頭,兩百名以上的熟練工,就已經不算是作坊,而是可以稱為制衣工廠。
一般在港島能開這么大規模的制衣工廠,必然是擁有了長期且穩定的合作客戶。
“至于中坪,位于直隸省堯山市,沿渤海城市,距離南朝鮮很近,如果搞定關系,拿港島手續從堯山發貨,比貨去港島轉一圈再去南朝鮮,最少快上一半的時間。”謝虎山說完數量,又開始說起了中坪的便利條件。
中坪和浭陽縣雖然不沿海,但堯山沿海,而且堯山港是正宗深水大港,航線發達,棒子沒必要知道中坪距離堯山港與燕京差不多,讓他想象成中坪出門就是大海就行。
不過謝虎山倒也沒想到南朝鮮客商很嚴謹,還真又取出一份地圖,按照翻譯的指點,在地圖上找到了堯山的位置,發現描述果然與謝虎山說得一致,這才滿意的點點頭,跟謝虎山禮貌的交換了名片,微微欠身告辭,繼續朝前走去。
“同志,晚上別忘了去幫忙給我們鄉下人一點兒意見。”謝虎山倒也沒有指望第一次見面人家就馬上給個業務,只是對那位翻譯小聲說了一句。
對方朝謝虎山笑笑,跟著外商快步離去。
等對方走人,幾個同展室的老大哥老大姐朝著謝虎山圍過來,那位急性子大姐此時嘖嘖出聲:
“我說謝大隊長,小謝,你怎么什么錢都要掙,沒點兒覺悟呢?大姐跟你說,你下回別什么業務都要攬,那一看就不是正經人,這外國人也是,不嫌棄丟人嗎?內衣褲衩怎么就不能國內自己做,非要跑咱們這來現眼?你小子歲數小,不知道這種事那要是傳開了,處分可大可小,往小了說沒有思想覺悟,批評一頓,可是要往大了說,扣你個流氓罪都保不齊!聽大姐的,別瞎搭訕!”
旁邊一個中年人夾著煙笑道:“要我說也不算啥,謝大隊長是年輕小伙兒,人家新人新氣象,現在年輕人都學西方,我昨天還看見兩個棕色頭發的外國人大街上親嘴呢,我都替他們害臊,可還沒等我扭頭,旁邊倆黑頭發黑眼珠的情侶也大著膽子試了一下,旁邊戴紅箍的根本不管,擱咱們那時候,跟對象拉拉手都恨不得找個沒人地方,哪敢啊?”
“你說南朝鮮的人也是黑頭發黑眼珠,不是藍眼珠黃頭發,怎么也跟那種西方來的老外一樣不害臊呢,大白天就拿出那流氓相片來,大大咧咧問能不能幫他做褲衩背心?”
“南朝鮮才是正經跟西方老外一個樣,你忘了,美帝為首的聯合國軍一直在南朝鮮呆著呢,那的老百姓在這種事上肯定受影響。”
李組長彈了一下煙灰,看到其他幾個代表在那說南朝鮮商人是流氓,有些感慨的搖搖頭,換了話題:
“世道變了,這兩天裝修,我在其他地方轉了轉,六幾年那會,我們廠那是咬著牙上馬了機器印花,產品還賣去過東德呢,現在倒好,我看見人家一樓轉悠的老外,上來就問,有沒有手工印花,人家看不上機器印花…好家伙,哪個廠能有?那時候斗爭多激烈,提出保留手工印花工藝的,全都被批評了,嚴重的甚至調走了…真要讓我們廠一批老領導知道老外如今喜歡手工印花,唉…那都得死不瞑目…”
晚上,翻譯還真去了酒店,謝虎山送了對方一堆哄老婆孩子的港島洋貨,翻譯也很上道,當即就把自己負責的那位南朝鮮友商情況對謝虎山重新介紹了一下,謝虎山知道了其他有戲的參展商對南朝鮮友商的報價。
幾天后,展室裝修大致成型,沒有太出格扎眼,就是簡簡單單,與廣交會一樓那些高檔真絲展臺類似,取消了難看的貨架和柜臺,增加了很多鏡子來讓本來不大的展室顯得更通透,商品掛了起來,方便客人伸手直接觸摸,感受面料,多余的空間還特意點綴了幾顆綠植,多少有點兒小日本流行的極簡風意思。
而且中間設計了一個圓柱形的更衣室,外面是鏡面,如果有人愿意試穿,能拉開隱藏門進去試穿。
而此時,中坪才開始把衣服樣品掛上了墻,還特意擺了兩個穿著樣衣的塑料模特在展室門口。
謝虎山看完自家的展室,又樓上樓下轉悠了一圈,回酒店對眾人說道:
“我轉了一圈,那些真生產成衣的化纖廠,紡織廠,沒有一家比咱們中坪的漂亮。”
楊利民從酒店窗戶朝外望去,看著下方的車水馬龍嘆口氣,苦笑道:
“所以家里長輩教訓孩子時總說,騙子騙人的時候,最舍得下本錢。”
“哎,老楊,我現在要是去告你,你肯定挨收拾,你是不是想說我下本錢忽悠人家老外,我跟你說,你注意點,國家下本錢操持廣交會,不也是為了掙老外的錢嘛,我這是響應國家號召,你這話是跟國家對著干,當心工作給你擼了。”謝虎山對楊利民笑著說道。
趙會計這兩天戴著老花鏡看了不少韓老二提前給他準備好的照片,自家的賬本上也隨著韓老二和他聊天記下了不少數字。
除了謝虎山,韓老狗,楊利民,韓老二,沒有人知道為什么謝虎山來參加廣交會要帶著趙會計,趙會計也根本沒和桃子,呂媛甚至焦鵬兩口子一樣去四處轉轉,這幾天一直都呆在酒店翻看照片,不然就是等韓老二有功夫,就跟韓老二聊天。
“展室裝修的活兒忙完了,我接下來幾天要和韓參謀長,趙會計去趟港島,這邊中坪有什么需要出面交涉的問題,找四姐,四姐搞不定就老楊,如果老楊都解決不了,那就算了吧,至于如果涉外或者需要占些政策便宜,就讓我大哥寶哥出面,他港島身份,辦起來方便。”謝虎山回過身,端著一杯咖啡,看向客廳的眾人說道。
猶豫一下,又看向桃子:“桃子跟我一起去吧,反正現在還能占便宜,靠抵壘政策免費拿個港島戶口。”
桃子聽到謝虎山要帶自己去港島,有些遲疑,看看旁邊的好姐妹呂媛,呂媛馬上慫恿,小聲催促:“去去去,干嘛不去…”
“要不老妗子你也去吧,老楊去不去無所謂,你去沒關系。”謝虎山看到呂媛比桃子還激動,笑著說道。
楊利民微微皺眉,轉身看向謝虎山,想要開口反駁,沒想到呂媛居然很有骨氣的搖搖頭:
“我才不去呢,我們家老楊吃著公家飯,我跑資本主義社會混個戶口,算怎么回事,那不是給他拖后腿嗎?”
“那你跟著瞎激動個什么勁兒?”謝虎山對呂媛問道。
呂媛取出自己的錢包,數出一疊錢遞給桃子:“桃子,你得去啊,你到了地方,幫我買…”
“和上次三哥你去港島一樣過去嗎?”雖然謝虎山沒有跟自己提起過,但祝幼君和林美洋這幾天和她逛街聊天時,她半真半假的套話,已經讓祝幼君和林翻譯把謝虎山帶她們去港島,在港島干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個清楚。
謝虎山一看自己媳婦那眼神,馬上怒其不爭的瞥了眼林翻譯和祝幼君,用手指了指兩女:
“你倆那嘴比褲腰帶可松多了…”
“我…”祝幼君剛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可隨后看了眼桃子,恍然的嘆了口氣。
“我什么我,玩砸了吧?你們就不是干保密工作的材料。”謝虎山笑著說道,隨后看向桃子:
“這次不用那么走,祝同志和林翻譯已經幫忙把邀請函填好,咱們大大方方坐車過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