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杰與郝俊在一條三岔路口分道揚鑣,郝俊這才停下行走的腳步,慢慢欣賞著98年,那個逐漸與記憶重合的家鄉。
還是那條窄窄的水泥馬路,高矮不一的樹木,綠幽幽的田地,郝俊深吸一口氣,離開那個喧囂而又寧靜的校園,仿佛重新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一般,記憶中無數次懷念的屬于家鄉的味道此刻就在他的鼻間縈繞,久久不曾散去。
當看到那座用紅磚新壘起的三層樓房時,郝俊的眼淚終于再也抑制不住,奔流而下。
前世,大學畢業以后,父母就很少與郝俊往來,這是郝俊心中永遠無法彌補的痛,也是妻子畢生的遺憾。
觀念傳統農村老人無法理解,也無法容忍一個沒有身份,沒有背景,甚至沒有父母的年輕女人嫁進郝家的大門,而一意孤行的郝俊卻終究還是忍受著不孝的名聲,在與父母相距一省之遠的城市結了婚,安了家,落了戶。
郝俊無法理解,也無法去深思,那時候,父親臉上那雙已經渾濁的雙眼中透露出來的光芒所代表的含義,也無法體會到,無法感受到母親在無數個夜里輾轉反側,淚流滿面。妻子也在一次次自責中默默支撐著這個蒼茫的家,直到后來貝貝降世,這個家才終于多了一分溫馨和喜意。
郝俊和妻子始終沒有放棄努力,渴望能夠得到二老的原諒和接納,卻沒想到一場意外竟奪去了妻子美麗脆弱的生命,消沉,寂寥,痛苦,幾乎對生命絕望的郝俊一次次在痛不欲生中驚醒過來,要不是還有可愛的女兒貝貝支撐著他,興許他的生命也會在妻子悄然離去的那一夜劃上一個終點。
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郝俊的心再一次變得更加堅硬和頑強,若不是不能光明正大在岳父岳母面前給妻子一個身份,要不是自己三十來歲渾渾噩噩,一事無成,要不是…
郝俊僅僅握著拳頭,雙手因為用力過猛,正劇烈的顫動著,現如今,一切的一切都把握在他自己的手里,就看他怎么去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他希望有一天,他和妻子的婚禮上,有兩雙老人能夠真誠地祝愿他們。
郝俊掏鑰匙進門,走進房間的時候,正看到父親郝躍飛拿著一疊厚厚的紙張在整理,看到郝俊進來叫他,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仍舊忙著辦他自己的事。
郝俊短暫的失神,看著眼前才剛剛三十九歲,年富力強的父親,他的心中五味雜陳,久久站立著,哽咽不語,慌亂間又拭去淚水,感慨今日卻一下子變得感性起來。放下肩上沉重的書包,郝俊終于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開始百無聊賴地想著心思,深怕會打擾到聚精會神的父親。
郝俊的父親郝躍飛是正兒八經的農民出身,自小便很聰慧,是村子里良山大隊里的第一個大學生,更準確的說是中專生,后來就分配在區黨委機關當了一年秘書,由于過于耿直,又有些木訥,不受領導喜愛,后來就又被發配到區政府直屬的一個收費站做副站長,一干就是十年,唯一的收獲,就是苦苦地把級別熬成了股級。
92年,東南省省政府、省交通廳、省商業廳為了迎合高速發展的私營經濟,將成片的經濟區域連接起來,形成具有強大競爭力的經濟體系,通過常委討論通過決議,集資在全省范圍內大規模修建省道,而郝躍飛所在的收費站恰恰是途徑蓮花市302省道上唯一的一座收費站,蓮花市城建局立刻將其收歸旗下,這個本來連農村人都有些看不上眼的小小收費站一時之間成了眾人眼里的香餑餑,而收費站里的工作人員也水漲船高,作為副站長的郝躍飛身價自然也水漲船高,由股級提到了副科級,成了城建局之下的香餑餑,幸福來的太快,以至于郝躍飛無法適從。
在當時的農村人眼里,公務員這個稱謂就不僅等于是捧著一個砸不壞摔不爛的鐵飯碗,而且還十分體面,別說是一個帶長的副科級干部了,郝躍飛的經歷不知讓多少人艷羨和嫉妒。
郝躍飛由此開始了他短暫的副科生涯。
郝俊的思緒突然間一凝,98年卻正是父親副科級副站長生涯終結的年份,這一年發生了太多的事,以至于當時那個幼小的腦袋里深深地鐫刻著每一次事件的詳細始末,而父親當時呆滯的模樣是郝俊十七歲那年一個永遠定格在心中的畫面。
98年,收費站站長顧凱凡發生重大經濟問題,因被檢舉巨額財產來源不明,通過公權大肆謀私而被市紀委突然雙規,經過一番調查取證,舉報事實基本屬實,顧凱凡被移交檢察機關進入到司法程序。顧凱凡最終被判刑十年零六個月,而作為副站長的郝躍飛也受到此項事件的牽連,干干凈凈的假賬也將郝躍飛送進監獄呆了整整三年的時光,因為當時的財政賬目就是郝躍飛主管的。
郝俊一拍額頭,怎么會把這茬給忘得一干二凈?
下手頗重,在安靜的室內顯得格外突兀,郝俊揉著已經發紅的額頭,暗暗心急:希望還來得及。
郝躍飛抬頭疑惑地看了一眼郝俊,心里暗暗納悶,兒子有些過于安靜了,便又重新投入到他的工作中去了。
郝俊哀嘆一聲,郝躍飛當上副站長以后,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瘋狂地充實自己,花錢買有關經濟的書不帶一聲含糊,看起新聞來津津有味,分析起國內外形式來頭頭是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人家是一市之長,卻不知道只是個市城建局下屬單位的一個幾乎沒有實權的副站長而已。
對于父親的走火入魔,郝俊表示無奈,湊過頭去看郝躍飛手中的資料,全是密密麻麻的數字,郝俊一時之間無法看明白,“爸,問你個事,你們顧站長最近還好吧?”
郝躍飛又重新抬起頭,摘掉戴在鼻梁上不倫不類的近視眼鏡,詫異道:“怎么突然問起這個來?”
郝俊直接上去揉著父親的肩膀,撒嬌道:“你就告訴我吧!”雖然心里有些膩歪,但為了達到目的,郝俊不擇手段,手掌間觸碰到的是父親寬廣有力的后背,心中卻無數次回想起年過半百的;父親花白的鬢角和微微佝僂的脊背,原來再有力的手掌也會漸漸失去掌心的力量,原來再挺拔的脊背也會漸漸佝僂。
郝躍飛受不了兒子的馬屁以及伺候,揚了揚手中的紙張,“喏,這是顧站長要求我做賬目的資料,吩咐我仔細看一下,明天早上還要交給他呢!”
“做賬?”郝俊幾乎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急匆匆扯過父親手里的紙張,也不管父親在一旁莫名其妙地眼神,看著一張張還尚帶著油印香味的紙張,心中冷笑不迭。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