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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章 沒事兒

夢想島中文    重返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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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關這件“自囚于牢籠”事件的具體的細節,之所以洪鈞會知道得這么清楚。

  全來自于日后,這個名叫吳大可的插班生,主動對他坦白。

  那時他們已經是知無不言的朋友了。

  也同樣是因此,洪鈞才清清楚楚知道了這小子的底子。

  知道了他原本情況其實跟丁玲差不多。

  小學學習成績固然不錯,卻于關鍵考試失利了一分,按說應該是無緣進入“時達附中”的。

  可偏偏夏日伏天是“收人”的季節。

  閻王爺非得這時候,把市教育局的某位干部七十三歲的丈母娘給“收”了。

  而這小子的爹,又正好在“八寶山”干火化工。

  別的權力沒有,專有殯葬死者的權力。

  火葬的時間、儀式的安排、爐子的清理,都得由他點頭才行。

  就這樣,借助了死人的關系,動用了活人的權力。

  吳大可才終于得以跨過這一分的天塹,榮幸的進入到這塊大學苗子的培育田。

  只不過,由于這事兒實在是不光彩,一點都沒法端上臺面。

  他人是來了,可中學三年中,一直都心虛得很。

  而且正因為父親從事殯葬業不大光鮮,甚至讓大多數人忌諱、厭棄。

  從小也沒少讓他橫遭白眼。

  別的孩子一見他就喊“火葬場的來了,快跑”之類的情況,已經極大的影響了他的性格。

  所以,這樣的他到了班里,很快就呈現出頗具自卑感一面。

  多么難聽的話,多么不公平的事兒他也能忍。

  就比如說吧,班里的體育科代表劉勇,就挺老早看出了吳大可好欺負。

  為了從他身上找點便宜,竟故意借走了他的英雄鋼筆不還了。

  而在吳大可催要的時候,還朝他晃晃拳頭,然后就得意洋洋把他的鋼筆插在胸口顯擺。

  結果這吳大可就慫了,不但再沒敢開口要過鋼筆。

  今后對劉勇還老陪笑臉,很有點奴顏婢膝的樣子。

  以至于讓吳大可反倒成了班里眾所周知的軟蛋,還被人起了個“沒事兒”的外號。

  所以他這窩囊勁兒,一開始讓洪鈞相當反感,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可世上的事兒還就是這么絕。

  偏偏全班所有同學,唯有洪鈞是自己一個人坐在最后一排的。

  那老師不把吳大可安排給他做同桌怎么可能呢?

  這么一來,完全是命中注定,不論他愿意不愿意。

  打吳大可來到這個班的第一天起,他就必須得天天面對這小子了。

  不過話說回來了,也正是因為這樣有了被動的接觸機會。

  洪衍武很快發現吳大可身上也有讓他喜歡的地方了。

  比如說看課外書這件事吧。

  班里的很少有人,愿意把時間花在這上面。

  這幫尖子生,都懂得“合理”利用時間,知道應該把精力更多的投入在課本上才是正科兒。

  況且還是剛入校的初一學生嘛,和小學生也差不離兒。

  即使有人看,無非也就是什么《格林童話》、《一千零一夜》、《寶葫蘆的秘密》還有《童話大王》而已。

  太幼稚了,口味也相對單一。

  但洪鈞有一堂植物課上卻意外的發現。

  吳大可的書包里露出了一本黑色封皮的外國——《教父》。

  于是倆人因為這本,第一次有了可以在課堂上竊竊私語的共同話題。

  而當天,吳大可還很大方的把書借給了洪鈞,讓他先睹為快。

  那么作為公平回報,洪鈞就在第二天給吳大可帶來了一本《假如明天來臨》。

  倆人由此建立了初步的書友關系。

  從此換書看,交流讀書體會就成了常事兒。

  再后來沒幾天,洪鈞又因為一次語文課上吳大可幫他說話,發現這小子也并不是全然的廢物。

  不但有仗義的時候,而且還具有相當的口才,挺有點詭辯的本事。

  這就更為倆人之間增進了友誼的基礎。

  這事兒又是怎么回事啊?

  敢情起因是一篇作文《一件好事》。

  相信所有的人恐怕都寫過這樣的命題作文。

  像撿錢包、做家務、幫媽媽洗洗涮涮、扶老奶奶或殘疾人過馬路,幾乎是每次寫這個題材,都一定會發生的好事兒。

  恐怕也正因此,大家都會覺得這題材俗得不能再俗了,很難寫出新意。

  而這次洪鈞班里四十三人,也依然是老套路,光撿錢包的就有二十多個。

  其中有一打人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還都是公園門口撿的。

  好像周末除了去公園就沒地方可去了,他們能做的好事也就是撿撿錢包了。

  最逗的是一個人居然寫自己被錢包絆個跟頭。

  好像自己輕若鴻毛,好像天下的人都是睜眼瞎一樣。

  不過唯一的偶然性卻發生在洪鈞身上。

  這小子出乎所有人預料,成了班里獨有創意的人。

  他模仿著《水滸傳》、參考了金大師的《飛狐外傳》。

  把自己教訓了一個欺負弟弟的壞孩子,除暴安良的過程寫成了作文。

  當然,重點還在于美化自己,

  文章里他把自己的本事吹成了天下無敵手的大俠。

  自己三叔教給他的“背挎”、“手別子”、“羚羊掛角”全使出來了,揍得對方連連求饒。

  只是由于作文要求是真人真事,丟人的結局終歸不可避免。

  別忘了,江湖之上可還有朝廷的法度呢。

  那挨打孩子的媽媽一來告狀,大俠便被大俠他爹緝拿歸案,狠狠修理了一番。

  悲乎?哀哉!

  語文老師不懂跤術,所以并不知道這些招式能把人活活摔死,她沒看出虛張聲勢的毛病。

  倒是以洪鈞的文筆生動,題材新穎為由,給了較高評價。

  而就她要繼續點評的時候,事情偏偏出了點波折。

  班長兼語文課代表戴紅紅突然舉手發言了。

  “老師,洪鈞作文寫他打人,這不是壞事嗎?是欺負小同學啊!而這既然不是好事,那作文也就跑題了呀!”

  這一下,語文老師還真思考起來了,似乎也意識到了有點問題,開始猶豫不決。

  給洪鈞恨得啊,因為要照戴紅紅這意思,這篇作文別說高分了,就得不及格了。

  可他冥思苦想竟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結果出乎意料的,這個很關鍵的時刻,倒是吳大可鼓足勇氣站起來撐了他一把。

  “老師,一件好事是作文命題不假,可沒說必須自己做好事啊。只要有關一件好事的事兒都可以寫,別人做的也是好事,對不對?”

  “當然,我也覺得洪鈞打架有問題。可別忘了,他出發點是好的,只是采取方法有誤。而且回到家,他的爸爸還教訓了他,不但糾正了他的錯誤,主持了正義。還教會了他什么才是真正的好事。”

  “要照我看,這篇作文立意好,主題深刻,引出了“好心會辦壞事”的道理,闡明了壞事和好事會相互轉化的辯證法。提醒我們做好事的時候要懂得先思考。所以我認為,這比那些表面上平鋪直敘的作文強多了。您說是不是?”

  好嘛,這番臭拽,角度刁鉆啊。

  立刻讓戴紅紅撅著嘴巴啞口無言了。

  語文老師卻由此全盤打消了顧慮,給洪鈞的作文定了個五分滿分。

  最絕的是許久之后才傳出一個能笑死人的消息,原來戴紅紅就是那位作文里寫自己被絆倒的主兒。

  毫無疑問,洪鈞當然是懂得投桃報李的。

  所以第二天上學,他就把劉勇拿走的鋼筆,插在了吳大可的襯衣口袋上。

  而收到這份意外的禮物,吳大可喜則喜矣,但很快又呈現驚慌。

  “你不會為了拿回我的鋼筆,打架去了吧?你這么干是自己往槍口上撞啊!回頭大班長又該有話了。”

  他這樣的反應,自然比表現得單純欣喜,更讓洪鈞熨帖。

  他就仔細解釋。

  “瞧你說的,都同學,哪兒能打架啊?我不過就是放學,拉著那小子比了比跑、跳、投、引體向上什么的,順便打了個賭而已…”

  吳大可依然不解,瞪著眼珠子插口。

  “啊?那也不行啊,回頭該說你賭博了。”

  洪鈞這下真正笑了。

  “我哪兒那么傻啊?你聽我說完啊。我跟他打賭其實是彈腦嘣兒,這不算賭博吧?擱誰也只能是游戲。”

  吳大可還不明白。

  “那…那后來呢…”

  “后來?后來他輸不起了。咱誰啊?我作文不寫了嘛,我有功夫啊。就那么輕輕彈了他一下,這小子就頂著大包,熱淚盈眶的求我罷手。我再問他什么時候還你鋼筆。他就很主動的把筆交出來,托我轉交給你。整個過程既文明,又友好。”

  “啊?!…”

  這真不怪吳大可太吃驚,因為就跟印證洪衍武的話似的。

  此時此刻,恰逢劉勇正好進門兒。

  吳大可一眼看到,這小子那額頭上就跟撞了似的,還紫著呢。

  而且眼神還躲躲閃閃,似乎不敢怎么正視洪鈞了。

  好家伙。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為自己拔闖。

  吳大可立刻激動上了。

  雖然不敢明著夸,可是沖洪鈞默默豎起大拇指表示崇拜。

  當然了,洪鈞對他也很欣賞,同樣小聲捧了他幾句。

  “你也挺有急智啊,你的嘴我看能把死人給說活嘍。還辯證法?你說你怎么想的?這樣的道理都能讓你找著。”

  而吳大可是這么解釋的。

  “嗨,什么辯證法啊?其實靈感全來自于課外書。這一看多了吧,我就發現生活里什么事兒,敢情都是正著說一個理,反著說是另一個理。”

  跟著壓著聲音,還舉例為證。

  “你別笑啊,我沒瞎說。你看,俗話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可俗話又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可俗話又說‘近水樓臺先得月’。俗話說‘宰相肚里能撐船’,可俗話又說‘有仇不報非君子’。俗話說,‘男子漢大丈夫,寧死不屈’,可俗話又說‘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俗話說‘打狗還得看主人’,可俗話又說‘殺雞給猴看。你說矛盾不矛盾?”

  這話給洪鈞逗得肚子都疼了,不能不再夸他幾句。

  “你可真能舉一反三,這心得可是獨特啊。我估計,你以后就是當官兒的命了。官字兩張口嘛,怎么說都是理。你前途不可限量啊。”

  沒想到吳大可嘿嘿一笑搖頭,并不滿意這種規劃。

  “不瞞你說,我的志向其實是律師。我知道跟人講道理,那是我擅長的。所以我經常會設想,今后熟知法律的我,站在法庭上慷慨直言。用我的專業知識,揭露真相,保護弱者。我要用我的智商掙錢,要讓我爸以我為榮…”

  說這話的時候,吳大可神采飛揚。

  那股子認真勁讓洪鈞很有些感動。

  而這番話,假如要讓洪衍武聽見,讓他知道是由誰說出來的,恐怕還會生出更多吃驚。

  因為他絕對想象不到。

  一個在前世曾經幫著高鳴虐待他、折磨他、算計他,毫無職業操守的人。

  在少年時代,最初的從業志向,竟然會是如此的單純和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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