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關城外靠著海邊的寧海城中,薊遼督師洪承疇的總督行轅內,孫傳庭也是陷入了沉默之中…
確實,此番前去西安赴任陜督后,單只整頓屯務一項,其難度便是不小,各家地方豪族的阻攔尚在其次,能否尋得合適的干才,以及未來京中的壓力,才是最重要的。
而大明又為何會兵丁不精?
其最大原因也正是在糧餉不足一事上!
沒有糧食,新募來的軍士們連最基本的溫飽都不能解決,又何談操練?
沒有日夜操練,又何來精兵呢?
而想要操練出一支精兵勁旅,還需要有大量的肉食,否則強行操練的話,新募軍士的體力也會跟不上,甚至還有可能適得其反。
再有就是如果要整頓舊有兵馬,還需發放遣散費,否則只會引起將士嘩變。
各軍之中,為何會出現家丁?
還不是因為糧餉不繼,故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的餉糧,而養部分精銳,其余大多都是忍饑挨餓,勉強得以活命,又何來戰斗力!
而這部分精銳戰士一旦成為各將的家丁,初時或許會發揮出頗大的作用,然久而久之,其又會成了各將私有之軍,即使朝廷也是對此無可奈何。
歷來整頓軍務的前提,都是錢糧充足方可為之,否則只會前功盡棄!
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還要有一支能夠完全聽命于自己的軍隊,且還要是一支強軍,惟此方能震懾宵小。
洪承疇也想到這點,他沉吟道:「可惜當年隨我入遼之秦軍精銳,多半戰死,如今所余者不過千人,皆在團練總兵左光先營中。
眼下往任陜督,不可無兵,你且先行出發,待我奏請兵部允準,即著左光先之子帶這千名陜兵,回鄉助你,免你獨自一人,難以節制陜地驕兵悍將…
為師…也只能為你做到這些啦。」
孫傳庭施禮道:「謝恩師為傳庭計之深遠!」
其實,在孫傳庭心中還有一些想法,那就是如今遼事稍緩,他想請座師洪承疇放曹變蛟、王廷臣等悍將回陜西效力,哪怕調給他一人也行。
畢竟大家以前曾共事過,彼此間有信任基礎,而且對于曹變蛟、王廷臣之勇,孫傳庭也是心里知曉,并認為他們二人遠比左光先更為有用。
然,此刻洪承疇已經答應命左光先之子,副將左勷率殘存的一千陜兵隨自己回陜西,這一招完全堵住了自己的嘴,他又怎好再行求告。
這時,洪承疇一臉凝重地看著孫傳庭,話有所指道:「白谷啊,你到了西安后,若事有可為,還應盡量安撫為上,如事不可為…切不可魯莽任事,以至不可收拾啊…」
孫傳庭默然不語,眼中卻是閃過一道十分銳利的寒光…
看孫傳庭這副模樣,顯然是對自己的話沒有入心,洪承疇暗自在心中一嘆,這些年雖然孫傳庭內斂了許多,然骨子里卻還是那般倔強自傲。
「希望他的陜西之行,一切順利吧!」洪承疇在心中為他暗暗禱告。
二人接著又談了很多話,如遼東建奴事,豫省賊患事,都是他們談論的話題,當然了因為孫傳庭即將赴任陜西,所以闖曹二賊才是他們談論的中心。
這些年的剿賊經歷,讓洪承疇深刻體會到,「民亂起于饑寒「這句話的道理…
所以,他便以為若有充裕的糧食在手,剿滅一處,安頓一處,闖賊也不會屢滅屢興,因此他不由神情凝重地問孫傳庭:「不知白谷對剿賊事,有何良策?」
孫傳庭面色堅毅地將自己欲「求請勇毅軍共同入陜,清查田畝丁口,整肅陜西屯務,并效仿宣鎮開征商稅,重新募兵練軍」的想法說了出來。
并當面明言:「此番赴陜,如地方官紳豪族,不肯配合清田納賦,他也不會再留有情面,至于附賊之流民,亦無須安置,也無力安置,大可以對付老賊之法,從之…」
最后,他更是毅然決然地說道:「我不惜血流成河,但只能救大明,即使粉身碎骨,甚或身敗名裂,亦無所畏懼!」
洪承疇聞之不由大驚失色,他顫著聲音說道:「你如此行事…有違我圣門仁恕之道,萬萬不可啊…」
他心急如焚,又追著說道:「白谷,你若真如此作為,將萬夫所指…身敗名裂啊,想想到時…劾者如云,彈章似雪,你…你…」
他一時過于急切,竟至語塞,忽而一股又腥又熱的東西涌上喉頭,洪承疇極力想要吞咽下去,一張老臉憋得通紅,身體也在搖搖晃晃中顫抖著指向孫傳庭,硬憋出一句話來:「…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
孫傳庭猛地昂起頭來,他大吼一聲,赤紅的雙目直盯盯地看著洪承疇,滿眼皆是冷厲之色,森寒的聲音一字一頓道:「此些無君無父之人,不思忠君報國,與附賊無異,殺之…有何不可?」
洪承疇急火攻心,只感一陣頭暈目眩,他以手撐住案幾,急急說道:「官紳豪族,盤根錯節,未經定讞,豈能擅殺,而從賊者更是不計其數,要知"殺戮過重,上天降罪"之說。
你如此…不可…萬萬不可啊!」
孫傳庭眼中閃爍著幽幽光芒,語氣無比堅毅地說道:「有道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為了大明,為報皇恩,我孫傳庭即便死后橫尸荒野,甚或背上永世罵名,又有何懼?」
拜別洪承疇之后,孫傳庭是一刻也不敢延擱,他快馬急鞭越過京城而不入,一路直往河南奔去。
此時,孫傳庭的身邊只有兩名家仆和三個親信幕僚,以及崇禎皇帝從京營中選派給他的十名護衛。
這三位幕僚都是早年就已在孫傳庭帳下,如今聽聞他被當今皇上起復,才又紛紛尋上門來。
他們的眼界自然不能與孫傳庭相提并論,并不能將這個世界和眼前的形勢看得真切,所以才會常常在孫傳庭的面前指點江山,看他們激揚文字的表現,似乎個個皆有大志宏圖一般。
但這些人都是孫傳庭下獄前,既已跟隨在他身邊的老幕僚,無論是人品上,還是忠誠度上都是信得過的,非是那些趨炎附勢之輩。
因此,孫傳庭也將他們視為自己的幕府架子一樣看待,路途中也經常與他們商討入陜事宜。
孫傳庭此番往西安赴任甚急,他帶著家仆、幕僚和護衛一路策馬急行,為的是要搶出時間來與永寧伯張誠會面。
而他的另外兩名幕僚還在京中,待操持完后續的一些事務后,才會帶著儀仗在剩下的三十名護衛保護下緩緩趕赴西安。
當然,孫傳庭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地私會張誠,他打的旗號也是極為冠冕堂皇,先到開封城中與保督張福臻、豫撫高名衡,以及周王等一晤,為的是了解闖賊底細與虛實,好預謀克制之法。
他的這一借口和托詞,自然足夠掩人耳目之用。
當他們進入豫北彰德府武安縣境內,便即遇到了正在此地改編整訓的「小袁營」,以及李際遇的「玄武營」。
孫傳庭當即便派人持了自己的名帖,前去扣營拜訪,并遞上了名帖,李際遇初時竟未敢相信,堂堂三邊總督怎么身邊卻只有區區十來個隨從?
幸好,勇毅軍總鎮撫賀飚與王元景二人,皆在此地,他們雖也是心中詫異,卻仍是親自率領眾人出迎,一番交談下來,確認無誤后,立刻便派一支兵馬護送他們 前往開封。
因永寧伯已經派了王元景出任「小袁營」的鎮撫官,所以賀飚迅速與之完成了交接,便陪著孫傳庭一同回返開封。
路途中,孫傳庭每向賀飚打聽宣府之事,他總是絲毫不做隱藏,一切皆據實相告,這一是因為他本身就不善作偽,二則是宣府諸事也無不可告人的地方。
當然,內里也有許多黑暗的操作,但這些事情卻是非耿直的賀飚所掌握,他就是想說也無從談起啊!
當聽聞賀飚講到「宣府鎮內連各千戶所下的小小屯堡百戶,都是由永寧伯府親自下令任命,方才有效,甚至連延慶、保安二州,永寧伯也任命了許多吏目,充任各堡、各鄉的里正。正是因為如此,才使得永寧伯的軍政命令,在宣府鎮內暢行無阻。」
對此事,孫傳庭與眾幕僚們在陳橋鎮等候渡船的那個夜晚,曾有過一番議論,眾幕僚們言永寧伯如此作為,恐有造成宣府產生大量冗政冗吏之可能。
然而,孫傳庭卻對此斷然否定,并對永寧伯所施之政贊不絕口…
他對幾位幕僚說道:「自古便有"皇權不下鄉"之說,此亦為國朝財力匱乏之根本所在!」
他看著幾位幕僚臉上皆顯出迷茫之色,便即繼續說道:「朝廷對地方上掌控乏力,觸手不能及之處,不得不依靠地方士紳鄉老來出面,承攬賦稅諸事。
而此輩又往往與地方胥吏內外勾結,轉嫁負擔給無地小民,甚至瞞報田畝丁口,官府稅收越少,小民負擔則越重。
就如太祖皇帝立國之初,稅收尤有米麥近四千萬石,而現今才有幾何?此皆是里甲制形同虛設,魚鱗圖冊與黃冊淪為空談之故也!」
孫傳庭的目光移向窗戶,又繼續道:「現如今,我大明雖大,卻虛而無力,便如手足癱瘓之病人,加之宗族把控,豪強坐大,官府越發虛弱無力。
反觀永寧伯所掌控之宣府鎮,保甲制層層嚴密,鎮朔府之政令軍命,如臂使指,層層傳遞,任是軍官士紳,無人可逃賦避稅,此為小而堅實,皆是地方吏目得力之故也!」
孫傳庭此刻已然朦朦朧朧地意識到,鄉間自治,已成大明眼前一切積弊之源頭。
地方勢力逐漸坐大,朝廷官府力量不可避免地退縮,進而引發的便是國家財稅機器倒退,錢糧稅收越來越少。
在這個時代,如果收不上來錢糧稅賦,朝廷財政入不敷出,既無力賑災,又無力養兵,可真是一件要命的事啊!
所以,孫傳庭亦因此而認識到,對于地方之事,寧可過嚴,決不可過寬!
同時他也充分認識到,沒有一個統籌全局的財政中樞,這也是大明眼下財政亂局的原因之一,地方有地方財務,中央有中央財務,盤根錯節,很多錢糧稅賦,不是在運輸途中浪費了,就是被各方漂沒,這些事兒甚至連查都沒處查去。
然而,若在反觀宣府鎮內,因只有一個獨立的財政司,對整個宣鎮全盤運籌,更有勇毅軍作為其強力支柱,便沒有這種漂沒的事情發生,從而可以使得每一兩銀子,都到該用的地方去,避免這些毫無意義的損耗。
孫傳庭還對眾幕僚說道:「正所謂"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宣鎮雖看上去吏員眾多,然其稅源不絕,特別各地大興工坊,既可使民眾勤于勞作,更能保證每年有穩定稅源,足以支付眾多吏員所需之費。」
一個了解地方實情的幕僚,這時也出言說道:「確實,觀國朝各處除經制吏外,更有眾多非經制吏,他們雖不占用國朝賦稅,然其工食卻也是在地方衙門里出。
如此算來,各省州府縣所供養的人數,其實并不比宣府的地方吏目少得了多少啊。」
大明各 處各級官府衙門,雖然編制內在冊的官員不多,但到了眼下因事務繁巨,又有哪一個衙門中,除了大量的吏目、三班衙役外,甚至還有眾多的幫閑書辦、白役幫辦等等?
往往是小縣數百,大縣甚至會有數千之多,這些人與后世臨時工無異,他們不拿朝廷俸祿,卻要地方官員來供養。
為了養活這些各色臨時工,各地官府衙門只得大大增加留存,因此上繳國庫的錢糧就越來越少。
而且,這些人多為地方青皮等游手好閑之徒,人品更為惡劣,很多經制吏與三班正役不好意思干的事,他們卻肆無忌憚,什么惡事壞事都干得出,地方百姓吃這些人的苦頭更大。
如此相比之下,真還不如招募一些正規的吏員,至少總有個統一的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