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日這天,火燒店內駐扎的官軍終于吃完了最后一粒米。
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啊!
萬般無奈之下,眾人遂決定宰殺騾馬以充饑,畢竟如此下去,不被賊兵殺死,也會餓死,留著這些騾馬也是資敵,還不如讓自己先吃上幾頓飽飯。
雖然,這些騾馬與戰馬都是最為重要的軍資,但此刻也別無他法,他們僅有五千余眾,又如何突得出數萬賊寇的包圍,也就是過一天算一天吧。
如此又勉強制成了幾日下來,可到了十七日的時候,不只是騾馬已全部被吃完,就連防守必須的火藥、鉛子、弓箭都用完了。
一陣陣絕望的氣息,籠罩著整個火燒店內外!
不得已之下,官軍只得開始宰殺戰馬來食用,但戰馬不只是數量不多,攏共也吃不得幾日,而且,如此行事,也無疑是自掘墳墓。
一旦戰馬被他們宰殺殆盡,那時就算想要突圍,怕是也沒有機會,畢竟,僅靠步卒無論如何都不能從流賊馬隊鐵蹄之下逃脫掉。
此刻,傅宗龍也曉得,已經是到了不得不突圍的關鍵時候。
這倒并不是他改變了初衷,變得貪生怕死,而是他不想使麾下這五千多人馬,就這樣束手待斃,與其白白被流賊俘虜,反倒是不如拼死一戰,或可領著大家奔去項城。
果然在二更天時,他就召集各位將官來到身前,部署突圍事宜。
他們最初被困在火燒店的官軍,大約是六、七千人左右的樣子,然再除卻近期死傷的以外,大約還有五千多人馬。
只不過,這五千多人馬卻已幾乎全部是步卒,不管是戰馬還是騾馬,都已被他們吃得精光,其實那些戰馬就算沒吃,也都沒了奔跑的力氣,完全無法騎行。
經過一番緊張的準備,被困在火燒店內的官軍,終于在三更天,分三路殺出!
傅宗龍本人領標營精銳居中,他們沖出后,便遇到流賊挖掘的兩道壕溝,第一道壕溝只有少數賊兵駐守,沖的時候,官軍雖也死傷一些人,但卻不算難沖。
但到了第二道壕溝,賊兵便多了起來,他們猛力截殺,官軍在饑疲交困之下,明顯不是對手,終于在這里潰散起來。
他們一部分當場就放棄了抵抗,跪下向流賊乞降,而另外的人馬,不是被斬殺當場,就是四散潰逃而去。
戰場上到處都是賊寇呼喊之聲:「活捉傅宗龍!不殺陜西兵,只捉傅宗龍!」
傅宗龍所率領的兩千人人馬,都是他的標營精銳,平日吃得也多,此刻仍是頗為能戰。
且標營各將也都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對他也很是忠心,此刻大家隨著他一起逃命,且戰且走,但人馬也是越戰越少。
在為數不多的家丁和親兵們保護下,三邊總督傅宗龍不斷躲開追趕的和攔截的流寇,只揀那既沒有人聲,也沒有人影,更沒有火光的地方逃跑。
天色將明的時候,距離火燒店也是漸漸遠了,不止是殺聲漸漸聽不到,就連那一片火光,也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
傅宗龍此時也已是饑疲不堪,畢竟靠兩條腿逃跑,那可不是一般的累,更何況還是在擔驚受怕之下的奪路狂奔。
他們在曠野中,簡單歇息了一陣,就只是喝一點冰涼的溪水,也不敢再多行耽擱,便拖著疲憊的身軀繼續向北逃去。
果然,沒過多久,便聽到身后有一陣陣馬蹄踏地聲音傳來,顯然流賊追兵又趕上來了,親兵們護著傅宗龍一頭就鉆進了旁邊的林中,左右攙扶著他,繼續往項城方向逃去。
中午時候,傅宗龍等一行人馬,也終于逃到了距離項城還有八里的地方,雖然這大半夜才跑了十里多路程,但他們也都 是心慰不已,再行八里路就安全了。
這一夜,他們七扭八歪,跌跌撞撞的在小路和林中穿行,根本就不敢走大路坦途,現在項城在望,大家似乎也都忘卻了饑餓與疲憊,似乎突然之間又來了些許力氣。
一路逃跑至今,三邊總督傅宗龍的身邊也只剩下不足二百人,他遙遙望著北面項城城樓的影子,雖看得不是十分真切,但他在心中確信,那一定就是項城的城門樓子。
望著北面的城樓影子,大家心中再一次燃起生的希望,但是這剩下的八里路程,到底能不能最后走完呢?
所有人的心里,對此都沒有底!
傅宗龍雖也是一樣疲困得要死,且對于能否平安逃到項城亦是感到十分擔憂,但就好比必死之人,看到生的希望那樣,此刻他與眾人一般,任何事都無法阻止他逃去項城。
但經過這大半夜的奔逃,眾人都已是又饑又渴,他們尋到一條小河,便坐在旁邊歇息,喝些水好恢復一點體力。
忽然,身后的大路方向上,隱隱又傳來了一陣陣喊殺之聲,傅宗龍感到自己這一身老骨頭都要散開了。
作為總督的他,每每出門不是花花的八抬大轎,便是高頭大馬,又何曾似今夜這般只憑兩條腿,沒命狂奔。
如今,雖逃命機會就在眼前,但他卻也實在走不動了,只聽對大家說道:「爾等都各自逃生去吧,不要管我啦!就讓我這一把老骨頭,為陛下捐軀吧。」
他忠實的仆人盧三一把將傅宗龍攙住,對他說道:「老爺,您萬不能死在這里,這里距項城也沒剩幾里路程,盧三就是背,也要把老爺背到項城,等咱到項城也就有救啦!」
傅宗龍也不是真心不想再逃,但他身體饑疲交加,已再無半分氣力,又如何逃得掉,所以才在此大放厥詞,以博得一個身后美名罷了。
現在,他見盧三如此說話,周圍的親兵家仆也都在苦勸,便也不再堅持一定要留下來。
盧三見傅宗龍的臉色有所緩和,忙急奔上前一把攙住他,后邊也有家仆推著,傅宗龍踉踉蹌蹌地就往前奔走而去。
身后的喊殺聲越發近了,似乎就在這片林子后面,又似乎相隔很遠的樣子,但不論追來的流賊現在何處,眾人都是再也不敢停歇半步。
即使距離項城只剩八里多的路程,然他們卻依然不敢走大路,生怕流賊馬隊會在前面截擊,只悶頭往林子和山嶺里鉆去。
可能是越近項城,逃生的希望越大,傅宗龍身邊的人也越來越少,似乎他們也預感到跟著這位傅總督在一起,風險還是極高的,便都紛紛四散逃開。
現在,傅宗龍的身邊只剩下盧三等幾個家仆和不到十名親兵,而他的鞋子本來就在逃跑中丟掉了一只,現在竟然連另一只也在樹林中跑丟啦!
他一輩子養尊處優,何曾有過不穿鞋子走路的光景?
傅宗龍的兩只腳都磨出了血,他疼痛難忍,走起路也更加的艱難,幸好家仆盧三及時發現這一情況。
雖然他自己也餓得沒有多少力氣,早已心慌腿軟,渾身冒汗,但仍是將傅宗龍背在了自己的背上,另外兩個家仆則在后面,用雙手輕輕托著傅宗龍的身體,以減輕盧三的負擔。
正在眾人困苦之際,忽然前邊不遠處現出一隊人馬,盧三不由大驚失色,然此刻再想退回到剛才的樹林中,也已不及。
眾人無法也只得迎上前去,距離越近,方才看清他們身上的衣甲似乎是朝廷的官軍,且他們的號衣上更隱約可見一個「賀」字,大旗上也有一個大大的「賀」字。
「賀鎮!老爺,咱們有救了,是賀鎮的兵馬!」
傅宗龍身后的家仆眼見,第一個歡呼著叫出了聲來。
這時,三邊總督傅宗龍也已看清,對面馳來的騎兵馬隊衣甲上,果然有一個「賀」字,再一細看旗號,還真就是總兵賀人龍的人馬無錯。
他頓時覺得惶惑,宛如在夢中一般,雖是內心一陣狂喜,但卻也怕這又是自己的夢境,不由脫口說道:「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不是在做夢,老爺,不是做夢,真是賀帥來救咱們啦!」
家仆盧三也已看清情況,興奮得大叫了起來,他們這一行十數人個個興奮不已,紛紛為自己的獲救而感到喜悅萬分。
但傅宗龍畢竟是皇上委派的總督,就算能力稍差些,但也絕不是個廢物,他興奮之余不由疑竇叢生:這賀人龍的人馬,怎么好巧不巧的就在此地迎接自己呢?
他更是在心中想到:盧三不是回報,賀人龍現駐在沈丘,項城又怎會突然出現賀鎮兵馬?
雖然在心中有著種種疑惑,但傅宗龍在不能判斷真偽之時,還是選擇了相信賀人龍突然轉性要回援火燒店,而這正是他派出的前哨兵馬。
但在心中,他仍舊存著戒備,未能完全信任,還是疑慮重重的不能真正放心。
就在此時,一名小校策騎迎了上來,他馳到傅宗龍的跟前,插手行禮,大聲稟報道:「我們是賀帥麾下人馬,特奉命在此迎候總督大人!」
傅宗龍不及細思其他,直接就問道:「賀人龍,他現在何處?」
那小校策在馬上回道:「我家大帥與李帥領大軍,正在從沈丘趕來。因探知督臣昨夜從火燒店突圍而出,這才派我等五百騎兵先來尋找督臣。」
他說畢便與幾個騎兵跳下馬來,走上前就要將傅宗龍扶上戰馬,而傅宗龍此刻心中尚在疑慮之際,是萬萬不肯上馬的。
就在他遲疑之時,背后追兵也似乎更近了些,呼喊之聲已隱約可聞:「快,快追…不可逃了傅宗龍…殺官軍…定要活捉傅宗龍!」
那小校似乎也聽到了流賊的呼喊,他面色隱現急切之情,不由分說就強行扶起傅宗龍上了戰馬,一面扶,還一面說道:「督臣快些上馬,流賊就在左近,萬不可再行耽誤,以免被流賊圍住,要突出去可就難了!」
盧三這時也在一旁勸著:「老爺,事不宜遲,不要耽誤呀!」
這時,又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裨將策騎迎來,他對傅宗龍拱手說道:「督臣,我家賀帥很快就會趕至項城,還請速往項城安歇,不可在此地耽擱!」
他說完就向剛才那小校喝令道:「你帶二百人斷后,待我等護衛督臣過了河,便即撤去橋板,斷不可讓一個流賊過河追來!」
「是。」
直到此時,傅宗龍方才敢相信,這一股前來迎接他的人馬,確是賀鎮的官軍。
因為,他聽著這些人說話的口音,與賀人龍的家鄉延安府的口音十分相似,而且看他們一直催促自己往項城,也不像是有何陰謀詭計的樣子。
自打從火燒店突圍時起,便一直懸著的心,也在此刻安定了下來,在眾騎兵的簇擁護衛下直往項城的南門方向奔去。
然在距項城南關還有約三里路時,傅宗龍卻又看出了一些端倪,使他不由再一次對這支賀鎮騎兵,產生了一絲懷疑。
雖然他升任陜西總督也才幾個月,但自打率部出潼關以來,賀人龍與李國奇兩人營中各將也大多識得,許多人更是還說過些話語。
可怎地這番派來迎接他的賀鎮人馬中,確沒有一個熟悉的面孔呢?
按理來講,賀人龍與李國奇營中,都有好些偏將、裨將,無論怎么說,他都不該派一個未曾與自己打過照面的陌生將領,前來迎接?
傅宗龍雖在心中暗自猜疑,但面上卻是不露聲色,只是悄悄回 頭尋找盧三,卻見盧三也正在對他不停使眼色。
這一瞬間,他忽然就完全明白了。
原來不止是自己對這一股人馬起疑,盧三前些日還去了沈丘,現在連他都給自己使眼色,那一切自然是不問自明。
但傅宗龍仍在疑惑,這一股人馬若是官軍,為何要冒充賀鎮兵馬?
其若不是官軍,可他們又是真真切切地護著自己往項城奔去,卻又為何?
當下,他便出言向前來迎接他的那員將領問道:「你到底是誰?為何本督此前從未在賀鎮營中見過。」
那將領聞言拱手回道:「請督臣不必多疑,賀帥帳下武將眾多,我只是一個小校,督臣未曾見過,也屬正常。現在無須多問,且先隨我逃命,待進了項城,一見賀帥,自然明了。」
傅宗龍聞言,疑心更盛,不由怒目而視,喝問道:「你究竟是誰?挾持本督去項城,到底是何用意!」
那將領忽然放緩了馬速,露出一嘴黃牙,道:「實話告你,我就是闖王手下的大將劉體純。」
劉體純說完,馬鞭一揚,指著剛才那位滿臉絡腮胡子的賊將,對傅宗龍說道:「那邊是闖王手下大將佟守山。」
傅宗龍雖早在心中疑惑,但得他親口證實,也是一驚,但立刻威嚴喝道:「既是賊寇,何不殺我?」
「哈哈哈…」
劉體純卻大笑道:「闖王有令,只要須你叫開項城南門,便即饒你這一條狗命。」
傅宗龍瞬間明白,賊寇暫時不殺他,是想讓他去當「叫門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