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汝寧府的射橋寨旁一處破廟中,陜西、三邊總督傅宗龍的中軍大帳內,保定總督楊文岳正色說道:“元憲兄,我等是欲取之,姑予之;先退一步,然后再進兩步。
這打仗嘛,自然是要虛虛實實,不可能一開始就同流賊決戰。
我等暫且避開賊寇之鋒芒,為的是替朝廷保存這數萬人馬,待賊有隙可乘,再求取勝之道,如此方為萬全之策啊!”
傅宗龍此刻也是無話可說,他心中雖還有一些不太情愿,卻也不能不認為楊文岳的話確實很有道理。
只不過,在他的心里仍是覺得自己縱然粉身碎骨,亦難報得皇恩萬分之一,所以,又不免深深地嘆了口氣。
由于沿途的百姓還未等官兵大隊來到,便即逃避一空,所以,傅宗龍這邊不止是消息不明,糧秣的補充也是十分困難。
送走了楊文岳后的當晚,傅宗龍就拜表馳奏,言說自己與保督楊文岳已經會師于新蔡境內,即遵旨合力進剿闖逆,以紓朝廷腹心之憂。
可盡管他在拜表上是這么說的,然他也明白這里邊全都是些虛話,所以心情仍舊十分沉重,預感到自己前途茫茫,成功希望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看著親兵策騎而去后,傅宗龍回到自己的軍帳中,彷徨不已,又不禁捻須長吁短嘆起來。
這些天里他連日趕路,雖是鞍馬勞頓,可此刻卻因憂心如焚,實在是無心睡眠,傅宗龍走出軍帳外面,吹拂著深秋的夜風。
猛然,他發現在數里外,幾個村落竟是一片火光,沖天而起,在寂靜的夜空中顯得格外明亮。
傅宗龍一驚,忙向跟在身邊的家奴盧三問道:“為何那幾處村莊會起火?”
盧三似乎知道此事,只見他垂首低眉,輕聲在傅宗龍身邊說道:“請老爺睜只眼合只眼吧!”
傅宗龍心中又何嘗不明白此中內情,他本意實是想要阻止這種事情的發生,可轉念間他亦想到,這又是欠餉,又是缺乏糧草,如再要強行阻止官兵劫掠、奸淫、燒房,又怎么可能?
但他也是更為擔憂,不由想到如此的軍隊,如此的境遇,又如何能夠對流賊作戰呢?
可傅宗龍對此卻又是無能為力,直到這時他才感受到自己的無助,他就這樣默默的看了一陣,在一聲嘆息后,搖著頭退回了帳中。
次日黎明時分,傅宗龍與楊文岳兩軍將士飽餐一頓后,便即開拔向北往項城進發。
傅宗龍策馬立在汝水的南岸,督催著將士們在汝水與洪水上各搭起幾座浮橋。
其實,他在昨日天還沒黑的時候,就已下達了搭橋的軍令,可軍中的將士們卻是百般拖延,又加之所需的木料也較多,竟致拆毀了許多民房。
所以,直到今日巳時左右,這些浮橋才算搭好,等傅、楊兩軍的人馬都過完洪水河后,天色已經過了午時。
如此,又向北行了一陣,當晚便在一個叫做龍口的鎮子扎下營寨,這個龍口鎮南離新蔡縣城大約有五十里路。
其正北不到百里便是項城,西北二十里處時陽埠、東北二十五里外是瓦店,都是這一帶的大鎮子,可以說龍口位置四通八達,交通便利,是個十分緊要之地。
雖然今日行軍只有幾十里,可連日都在趕路,人馬皆已疲憊,尤其是那些步兵更是乏累,他們似乎就頗有怨言。
這些怨言,在楊文岳就早已習慣,可傅宗龍卻是才被皇上從獄中放出,帶兵不久,似乎并不適應,他隱隱感到如此似乎極為可怕。
在軍中,也有一些是傅宗龍安插,又或是收買來的親信,他們就悄悄告訴傅宗龍:士兵們除了咒罵行軍辛苦外,最為主要的還是對于欠餉,意見最著。
他們甚至罵罵咧咧的抱怨著,白白替朝廷賣命,真他娘的沒意思,哪個龜孫兒愿跟賊人作戰拼命!
像傅宗龍所率陜西、三邊明軍中的這些怨言,在大明別處各軍中也很是普遍,明軍非不能戰,可正如將士們所言,哪個會不拿餉銀,餓著個癟肚子去與敵人作戰搏命呢?
而各營的軍官們,平日里都喝著兵血,這時對于部下的怨言也不敢多問,他們佯裝不聞,怕的是一旦招惹了部下軍士們的怨恨,在戰場搏戰之時很容易不明不白被部下給黑掉!
實際上,就連各營的將領們也都不樂意與流寇作戰,人人都希望能保住自己個的性命,所以,當他們一聽說人馬要北上,開往項城,自然是個個心中高興。
明軍在龍口鎮住下以后,周邊與在新蔡時無異,到處都是火光沖天而起,映襯著滾滾濃煙向上不住翻騰,哭聲自遠處隱隱傳來。
這些種種,使得陜西、三邊總督傅宗龍在軍帳內坐臥不安。
當夜,汝寧知府又派人送來兩封告急的公文,以及一封他的親筆書信,說是闖、曹二賊的人馬將要大舉進攻府城,請求傅宗龍和楊文岳火速救援。
而此時,傅宗龍自己也得到了細作的探報,他知道闖、曹二賊的前鋒賊兵,確實出現在了射橋附近,據報那邊正在制造許多攻城的云梯。
就在約摸三更天的時候,總兵賀人龍也派人前來稟報說:他的游騎在向射橋方面哨探時,看到流賊正在離此僅有十里處的洪河上,搭建浮橋。
估摸河對岸大約有一二萬的賊兵等待過河,看樣子確實是要往汝寧進兵的意思。
傅宗龍對此亦是感到無計可施,他在心中想著:如果闖逆真的攻打汝寧,倘若汝寧有失,崇王被害,那他可就罪責難逃了。
于是,他立刻尋到保督楊文岳,連夜召集各營的諸位大將軍議,共同商討對策。
軍帳中,諸將都是默默無語,誰也不愿首先出言,總兵賀人龍不時望向真保總兵虎大威。
虎大威自從山西總兵位上,調任真保總兵后,便受保督楊文岳的節制,這時,他已是楊文岳十分信任和倚仗的親信大將。
此刻,虎大威知道楊文岳雖為保定總督,然其所轄各鎮兵馬就沒有幾個能打的。
而他自己調任真保總兵時,只帶來數百家丁親兵,雖這兩年專心操持,然麾下兵馬也只是稍具模樣,雖可勉強一戰,然戰力卻也堪憂。
同時,他也知道,傅宗龍帶出的陜西兵將也是同樣心無斗志,畢竟傅宗龍初掌三邊總督的大印,還沒有來得及對陜軍進行一番整頓。
就如頗有些實力的總兵賀人龍,雖手下兵馬精悍敢戰,然其卻是一副聽宣不聽調的架勢,頗為難辦。
不過,虎大威卻也知道,自己的這些想法不可出自他的口中,以免落人口實,他只拿眼色頻頻地望向保督楊文岳。
希望楊文岳能適時提出持重的主張來,以免貿然與闖賊決戰,以致大敗虧輸,再無翻盤之望。
楊文岳又怎會不明白虎大威之意。
他其實也知道保定的幾個將領都不愿與流賊作戰,而且,他自己也深知此時的官軍,決非是賊兵的對手。
楊文岳就如一口座鐘般,穩坐如山,他不惟身體一動不動,就連面上神情也是絲毫不變,一副平靜如水的神態。
像這樣主張持重的話,賀人龍與虎大威都不愿說出口,作為保定總督的楊文岳又怎會隨便說出來呢?
雖然,他心中明白目前只有持重為上,暫避流寇鋒芒方是上策,可他卻怕此話如出自他的口中,傅宗龍就可能會在奏本中攻訐他“臨戰恇怯,貽誤戎機”。
楊文岳深知,當今皇上本就是一個多疑的人,且近年來脾氣又極為暴躁,若那樣一來,他將必然獲罪無疑。
另外,他和傅宗龍兩人雖然都是總督,且按說他比傅宗龍升任總督還要早上一年,然皇上卻要他在與傅宗龍會師之后,要聽憑傅宗龍的節制。
這一點,也使得他心中很是不服氣!
正是由于楊文岳心中的不服氣,所以,他就更希望將這臨戰決策的擔子,交由三邊總督傅宗龍來承擔。
同時,楊文岳也如傅宗龍一般,在心中害怕,如果真的不往救汝寧,一旦汝寧失陷,崇王遇害,他同傅宗龍都將因此而獲罪,甚至可能會因此下獄,直至被解京斬首,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軍帳內沉默片刻后,楊文岳終于望向了傅宗龍,他開口說道:“此事已十分急迫,到底是救與不救,還請傅督說出個主張來,眾將也好再議。”
傅宗龍的心里面對此也很是為難,但楊文岳話已至此,他也不好再行回避,中是要拿出個主張來才好。
他心情緊張,已然花白的胡須在胸前索索亂抖,甚至連手指頭都顫抖了起來,然卻很慷慨地開口說道:“本督師在獄中兩年,今蒙皇上特恩赦罪,委以封疆重任,如今更奉命剿賊,惟有以一死上報皇恩。
宗龍已經是快六十的人了,一生未曾作過逃帥,今日亦當寧死不當逃帥,我的主意已定,明早進兵汝寧,與賊決戰。
還望諸君能夠陣前奮起,圖報圣恩浩蕩,拼力鏖戰,一舉擊潰闖逆!”
軍帳中的諸位大將,聽聞傅宗龍竟是作出如此決定,一時間都選擇了沉默以對,誰也不敢再說不合時宜的話語,但在他們的心中卻是各懷鬼胎。
保督楊文岳見傅宗龍已然決定明日與賊決戰。
他也是受命前來剿賊,自然不能再說出不同的意見出來,但卻又在心中想著:明日決戰,十之八九會吃敗仗,但愿能敗得不甚厲害,那時還可以再勸傅宗龍保存些兵力。
楊文岳沒有多說話,他見軍議意見已決,便起身告辭道:“既然傅督已決定明日與賊一戰,我這就回營去連夜準備。”
他接著又望向虎大威說道:“虎將軍,你也該趕快回營去,為明日這一戰做好準備。”
傅宗龍將保督楊文岳,以及真保總兵虎大威等保定將領送出大帳外,就看見賀人龍、李國奇這兩個陜軍大將,也在準備就要離去。
他便對二人說道:“請二位將軍稍留一步,本督還有些話要囑咐。”
賀人龍與李國奇聞言后,便不再急著離去,他們肅立帳中,聽候總督傅宗龍的訓示。
傅宗龍眼中飽含深情的看著二人,對他們說道:“自從剿賊以來,已有十余年矣。為將者,皆不能盡心協力,致使流賊日盛一日,國家大局卻日危一日。
今日,本督與楊督會師豫南,不能再像往日一樣避而不戰,此番定要全力以赴,為朝廷除此中原心腹大患。
二位將軍今隨本督自陜西出兵,成敗利鈍在此一舉,望二位將軍明日奮力一戰,以贖前愆,爭立大功。
千萬莫要辜負朝廷,也辜負老夫的殷切厚望!”
賀人龍與李國奇二人雖然在各懷心思,然此刻卻都裝出一副感動的神氣,他們大聲說道:“是,是。一定矢盡忠心,報效朝廷。明日,對賊寇揮兵作戰,必是有進無退,請傅督放心。”
傅宗龍聞言感到滿意,在心中也深感安慰,但他也怕這兩員陜軍大將的言行不一,只是對他敷衍。
因此,傅宗龍又對他們說道:“只要二位將軍明日與賊一戰,稍立寸功,過去縱然對皇上有所負恩之舉,就此也算是以功掩過,全然既往不咎了。
本督一定會上奏朝廷,懇請皇上,對二位將軍格外施恩,犒賞大功。”
賀人龍、李國奇忙又連聲保證:“定遵督臣軍命,死戰殺賊,為國建功,上報君恩,下不負督臣!”
傅宗龍見他們如此,心中大慰,親自把他們送出大帳。
可他的心中,對于明日到底能不能與賊決戰,或是決戰能不能勝賊,仍是感到有些茫然,毫無把握可言。
他望望崇禎皇帝御賜的尚方寶劍,嘆了口氣,自語道:“皇上,宗龍老矣。明日與賊搏戰,倘不成功,臣寧死沙場,決計不作一個逃帥!”
連著兩天里,“一只虎”李過都駐兵在射橋寨附近。
他一面派人暗探官軍的動靜,一面等候著后面的大軍步賊到來,同時,還佯裝出一副將要進攻汝寧府城的樣子。
李過命賊兵們趕制云梯和其他攻城器具,還向附近的村鎮大量征集硝石、硫磺等諸物,以制備火藥,做出一種想要炸城的樣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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