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黃袍僧人已經滿頭大汗。
不過他也不敢在心里怪責樊天師,畢竟太子殿下開口問了,恐怕就算是樊天師,也不好不答吧?
更不會為了自己而不答。
樊天師能隱晦的點出來,沒有直接拆破,就已經是對自己的照顧了。
只能說不愧是樊天師!
自己自以為這身戲術已經爐火純青,連枝葉花朵的細節也變得和真的一樣,怕是神仙也難分真假,幻戲與招來之術的結合亦是足夠巧妙,但是逗弄一下北邊小地方的百姓權貴還行,可在樊天師的面前,就不夠看了。
倒也不怪自己——
自己站出來時,可還沒見到樊天師,自己今日來這里前也曾問了聚仙府的人,他們可都說,樊天師不會來湊這種熱鬧。
“樊天師果然慧眼如炬,貧僧是班門弄斧了。”僧人索性站出來說,又對太子行禮,“不過能博得太子殿下一樂,便足矣。”
太子也不與他計較,笑著轉頭:
“這位大師法術高深,極為奇妙,讓本宮大開眼界,賞銀五十兩,賞好布一匹。”
身邊一名官員立馬點頭稱是。
林覺這才領悟到羅公所說——
到了這聚仙府,但凡有本事的,沒人是靠那二兩銀子的供奉錢過日子的,而在這里,來錢也簡單得很。
這么一下就是五十兩,得吃了多少百姓的妖怪才值這份賞錢?
就是不知這銀又是什么味道了。
“多謝太子殿下,多謝樊天師。”黃袍僧人這才松了口氣,又笑了出來。
“都是大師靠本領得來的,下次外邦來訪之時,本宮欲請大師前去表演這手妙法,如何?”
“求之不得。”
黃袍僧人答應下來,又對樊天師雙手合十:“樊天師果然本領高強,在下、哦貧僧佩服。”
“貧道哪有什么本領?若說本領不足身邊這位林道友的萬一啊!而今日不過是剛好記住這是一株蠟梅罷了。”樊天師卻是笑道,也如實說,“倒是大師這手本領才是出神入化,怕是神仙來了,也要自愧不如。”
世人怎么會信他這番話呢?
只覺得是樊天師謙虛又托舉旁人罷了。
就連黃袍僧人,也是感激不已。
倒是眾人都又因此多看了林覺一眼。
只有樊天師自己知道,這是實話。
剛剛他心中也是捏了把汗的。
還好自己去年臘月來這里時,這院中的蠟梅剛好開放,自己把它們都記住了,否則這光禿禿的,誰認得出是臘梅還是梅樹還是桃李杏梨?
“樊天師…”
太子又在那里叫他,邀他同行。
樊天師聽后,卻是用余光瞬間瞄了眼林覺,見林覺神情平靜,沒看太子,便立馬笑著行禮婉拒:
“殿下的儀仗太多人了,貧道實在是待不住,何況還要陪伴身邊這位道友,便不與殿下同行了,我們跟在殿下身后就是。”
“唉,便依天師。”
太子只好又往前走。
樊天師與林覺遠遠跟在身后,羅僧戴著斗笠,抱刀站在一旁,扮演著護道之人的角色,其實也在四下看熱鬧。
“林道友覺得,這位可算奇人異士?”樊天師平靜的問林覺。
“這位的幻戲與招來之術爐火純青,自然算是奇人異士,能將兩種手段結合起來,也極其難得。”林覺承他陪伴又講解,便也如實回答,然而說到這里,他卻又皺了眉,“只是…”
樊天師聽著,心中只有兩個想法——
先是感嘆,身邊這位不愧是真天師,一眼就能看穿法術真假,而且人家是真的看出來了,還能將根底也看出來,哪像自己靠別的手段。
隨即暗自記下了“幻戲”與“招來之術”這兩個詞,心中想著,若是再遇到那黃袍僧人,或是他來找自己道謝,自己就用這般話語來應付他。
可聽見林覺這句“只是”,又覺得焦急,忍不住問道:
“只是什么?”
林覺皺著眉頭,一時不好言說。
自己傳自浮丘觀,傳自搬山祖師,戲術也是搬山祖師從仙人那里得來的“浮丘七術”之一,一直傳到了今天,不曾斷絕。
在他看來,戲術就是戲術。
不必冒充別的法術。
天下間的法術各有各的奇妙,并不是非要能降妖除魔、能驚天動地才算是好法術。
戲術的修習難度并不低于別的法術,甚至大多數戲術都比別的法術更難修習,要用好也不容易,這位黃袍僧人已經將戲術學得很不錯了,在林覺看來也是一位了不得的奇人異士。可他今日犯的錯便是,明明表演的是戲術,卻要說是“更高深”的佛法。
也許是想騙更多錢財。
也許是自己心中看不起戲術。
若是前者,便是他心術的問題,若是后者,其實也大可不必。
自家七師兄也擅長戲術。
而七師兄就不這么想,反倒喜歡得很,也因此過得瀟灑極了。
若自己也看輕,如何得人敬重呢?
這黃袍僧人大抵是江湖奇人出身,偶然得了這門法術,卻沒得到道法真傳啊。
林覺想了一下,也沒好詳說,只是搖了搖頭,說了一句:“不如堂堂正正的說自己表演的是戲術,也許神仙親臨,也會為之嘆服。”
樊天師一聽,當即一怔。
眼睛睜圓,腳步也亂了片刻。
隨即心中一抹苦笑:
果然自己還是假天師啊…
像這番話,自己就永遠也說不出來。
怕是尋常人聽了,也會覺得尋常吧,可若那黃袍僧人聽了,就不知心中會不會激起漣漪了。反正自己是覺得精妙,又暗自記下來了。
再往前走。
大多數人都對樊天師恭敬有加。
有人能念咒指揮蟲子,一下令其排成一排,一下又能令其擺出軍陣,還能指揮青蛙逐一跳水,有沒有什么用不知道,反正大家都看得很稀奇。
太子看得一樂,便也有賞。
有人表演青蚨法。
將一串銅錢丟進井里,念咒之后,銅錢又排著隊從井里跳出,落入他的盤中。
太子殿下也有賞。
有人能使空杯滿酒,獻給太子,太子殿下看得興起,連安全也不顧了,舉杯就飲,剛剛飲完,低頭一看,卻又是滿滿一杯。
太子連飲三杯,笑著道賞,又把這酒分給身邊別的奇人異士們共飲。
羅公曾說他是個酒囊飯袋。
林覺知曉人有千面,也知曉一個人表現出哪一面,也與他身處何時何地、面對何人有關,反正今日此地這太子面對眾多聚仙府的奇人異士,還算是一個開朗大方又頗有魅力的形象。
走著走著,林覺聽見有人小聲議論:
“那人就是傳說中的樊天師嗎?”
“正是了。”
“這樊天師究竟有何本領?為何不拿出來現一現?也好讓我們開開眼界啊。”
“你膽子可真大!樊天師什么身份?能和我們一樣嗎?太子殿下也不能讓他隨便表演法術啊!何況樊天師會的可不是這些小法術小本領,他會的可是能請來神兵天降誅除大妖乃至妖王的大法術,能隨便演示給人看嗎?”
“當真?”
兩人討論得雖然小聲,也被林覺聽見了。
也許他們覺得四周雜亂,也沒說樊天師的壞話,便盡管討論了。
“如今樊天師的本領有多大,怕是只有老天才知道了。我只知道二十多年前,樊天師還很年輕,他在酒樓與人飲酒,忽然說南方有地震,又說地震引發了山火,隨即又含了一口水,吐出去…”
“然后呢?”
“當時酒樓很多人,不知道樊天師的本領,怕還以為天師在發酒瘋,后來沒有多久就傳來了南方千里以外地震的消息,地震真引發了山火,不過山火剛剛來得及燒了幾十里大山,就被天降一場大雨,給澆熄了。那時人們便知道了,樊天師有通天的本領。”
“嘶…”
林覺聽見他們說話,想多聽一些,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樊天師跟著他走慢,便也聽見了。
林覺轉頭瞄了眼樊天師。
卻見這名中年道人神情一怔,臉上剎那之間閃過一抹復雜情緒,不是謙虛,不是往日里的風輕云淡,更不是得意,而是一抹緬懷與感慨。
林覺稍作一想便知道了——
這也許正是“樊天師”的開始。
如此的話,應是覺得恍然如昨,應是感慨命運造化與機緣巧合。
身后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那他身邊那個是…”
“剛才不是聽說了嗎?這位也是新進聚仙府的,如今與樊天師住在一個院子里。”
“新進聚仙府的?他又有什么本領?憑什么我們也新進聚仙府,卻只能住在這官府的小房間里,和道觀的客堂差不多,他卻能住外面的大院,而且還和樊天師住進同一個院子。”
“這就不知了…”
忽然旁邊傳來另一道聲音:
“據說這位乃是半年前在魏水河邊除掉了那鼉龍王的神仙高人!你們沒看見他身邊跟著一只白狐嗎?”
“咦?”
“這…”
四周有人驚訝,有人神情怪異。
怪異的原因倒也簡單——
確實是這半年來,無論是聚仙府內聚仙府外,都遇到過不少人自稱那魏水河邊除掉鼉龍王的事情與自己有關。
甚至在場就有這么宣揚過的人。
當即有人默然。
也有人并不相信。
“不是說那兩位神仙乃是一男一女,且帶了一只白狐嗎?怎么只剩一位了?”
“是啊!不是說是天上來的神仙嗎?怎么沒有回天上,反倒來了聚仙府?而且早不來,這都過去半年了,才冒出來?”
“那白狐看著倒確是不尋常。”
“不會又是個假的吧?”
“樊天師都陪在身邊,應是真的吧?”
“依我看啊,此前府中那幾位,就是裝得太不像,膽子也太小了,若是他們也在街上購置一只白狐,說不定禮部那些主事書令就相信了…”
這人剛剛說完,就見前方跟在兩名道人身邊的那只白狐忽然轉頭,仰頭盯向了他。
狐貍眼神清澈,神情嚴肅,不知為何看著竟有幾分像是人。
而它分明是聽出了自己在說它!
“這…”
這人一時沒敢出聲了。
反倒身邊人笑著接話:
“白狐可不好找,何況還得找看著有幾分怪異的,就算找到了,買來怕也得費些錢…不妨我們去試試這人?請他展示一下法術,若能拆穿,說不定我們也能被看重,住進大院子,還能和樊天師住在一起,若他真是那神仙,想來也不會怪罪我們,也算幫殿下開開眼界,說不定太子殿下也想知道這位道人是誰,有什么本領呢。”
說完沒有聽見回音。
“怎么了?”
兩個年輕男子,一個盯著前方不說話,另一個好奇的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只見前方那只狐貍果真像是知道他們在說自己,已經從回頭看向他們,變成了轉身盯著他們,伸長脖子仰著頭,神情嚴肅。
兩人對視一眼,感覺有些不妙。
不過很快,狐貍就又轉身跟上了道人。
“呼…”
兩人松了口氣。
可是剛走兩步,目光一瞄,忽然又見前方人群中只有樊天師和那名道人,還有那護道之人,他們身邊的白狐卻不見了。
接著目光一轉——
只見一只和貓兒差不多大的白狐就站在身邊假山上,已與自己二人離得很近,當即嚇了他們一大跳。
沒來得及喊出聲,也沒來得及躲避,便見狐貍張口一吐,吐出一小團黃煙,直撲他們面門而來。
“咳咳…”
兩人立馬被嗆著了,一陣咳嗽。
眼前一晃,狐貍又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