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某日,上層世界。
一場嚴肅的會議正在接近尾聲,上層世界所有有份量的存在都聚集于此,商討著一個共同的話題。
過往的記憶不停地閃回著。
這在上層世界是前所未有的,只是當時的他所留下的記憶是片段式,以他的身份尚沒有與其他人坐在一起討論的資格,而這場牽動了整個上層世界會議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解決掉那個如同毒瘤般危害著整個上層世界的魔鬼。
事實上,那場會議的主要討論并不在于魔鬼本身,而在于一直陪伴在魔鬼身邊誤入歧途的同類。
生命無論之于教會還是上層世界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對其的處置手段,參與會議的人也產生了不小的分歧。
至于魔鬼本人。
沒有人能抵擋住整個上層世界的怒火。
以前他們的種種忍讓只不過是受到了預言的限制,可是現在,預言揭穿了魔鬼的真面目,再也不會為其提供庇護。
一直待在會議室門外的人影攥緊了拳頭。
根據討論最終得出的結果,生命受到的影響過于嚴重,即使他們不會像對待魔鬼那般抹去其存在的印記,卻也必須將她管控起來,會議中還提到的,生命所具備的能量極其珍貴,他們完全可以讓她的意識陷入沉睡,再將她的力量當作電池為上層世界與教會的運作提供能源。
而這份珍貴的能源,理應被值得信任的人所掌握——也就是組織了這場會議,為了上層世界的未來而戰的議長。
議長這個概念也是他們從人類那里學來的,他們一致認為當下的上層世界正需要一位能將所有人凝聚在一起的領導者,以共同度過這場前所未有的危機。
而那些沒有資格進入會場,只能留在外面等待結果的小卒,注定不會得到重視。
因此沒有人注意到在會議結束后,那個剛剛完成了晉升儀式不久的新人隱去了身影,直奔花園而去。
他清楚得記得那是一個深夜。
身處上層世界,能仰望到同一片星空,那時讓他唯一熟悉懷念的地方。
他依舊能回想起當時忐忑的心情。
即使早已在晉升儀式中拋棄了肉體,卻仍然體會到了身體的每一處都在顫抖的感覺。
在這個關鍵的時間點通風報信,無異于與整個上層世界為敵,倘若那些大人物知道了這件事,像他這般無足輕重的小角色恐怕會輕易被認定為魔鬼的同伴,被予以同等的對待。
他在教會中的信徒寥寥無幾,還未成長的起來的力量更是遠遠沒有到達不可替代的地步。
而在這樣的處境之下,對他這樣的小角色處以極刑,無疑能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
“哦,是你啊。”
這個聲音無數次曾無數次地出現在了他的夢魘之中,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多少次在星夜下奔跑,夢魘永遠會將他引向同一個地方。
花園盡頭的女子每次都會抬起眼看著他,在女子身旁,是綻放著盎然生機的植被,它們沐浴在旺盛的生命力之中,永遠以最完美的姿態綻放著。
只要身處這片花園之中,便會讓人產生被治愈了感覺。
“有什么事么?”
女子語氣平靜地詢問道。
每到這時,他便會張口,極力想要說些什么。
他終究還是將其他的人計劃告訴了對方,但在他看來,這并非背叛,而是他認為事情還有周旋的余地,只要即刻與魔鬼劃清界限,加入到討伐魔鬼的行列之中,議長下達的決定便能夠被改變。
畢竟生命對于上層世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他很難形容那激蕩在心中的情感,似乎是對于引路人的報答,卻又像是混雜了別的什么東西。
然而每到這時,另一個不和諧的聲音便會出現。
“他說的有些道理,現在回頭的話還不遲,我這個人平時就不怎么擅長打架,萬一到時候沒打贏呢?”
在那茂盛的植被深處,還有一個躺在柔軟花瓣之上,雙手支著后腦勺,愜意地翹著二郎腿的存在。
當聽見了那屬于魔鬼的低語時,他的大腦停頓了長達十秒時間,他怎么也沒想到對方就在這里,還親耳聽見了其他人將要做的事。
只是魔鬼的臉上看不出恐懼,聲音也一如既往地平穩,仿佛在談論一件與自己不相干的事。
那時的語氣,就和…
就和現在一模一樣!
漂浮于血肉之花前的人影變得扭曲,膨脹的靈能扭曲了空間,僅僅單純的靈能強度便足以引發空間的變化。
“你當時就是這么蠱惑了她,沒錯吧?”
盡管他面容依舊模糊一片,也沒有人能從他扭曲的面容識別出他過去的模樣,但宋嵐知道對方此刻注視著自己的眼神一定憤怒得快要噴出火來了,其憤怒程度或許就連被他氣得住進了ICU的軍用科技創立者都要甘拜下風。
但也正是這憤怒的情緒讓他回想起了些什么。
“我想起來了。”
這一次,宋嵐的語氣有所改變,不再是出于禮貌的捧讀語調,而是摻雜了一些真情實感,“是你啊,當時在花園里的時候真是多虧你了,冒著生命危險把他們想要對付我的消息帶了過來。”
盡管對方提供的情報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作用,但他還是必須對這份精神感到由衷的感謝。
畢竟在人心冷漠的現在,愿意為了一介陌生人承擔風險的俠義之舉已經越來越少了。
宋嵐依稀記得,為了讓這位初來上層世界乍到不久的新人不受波及,她私自為對方打開了連接兩個世界的通道,讓后者暫時先去“下界”避避風頭,臨行前,他還不忘囑托對方如果在“下界”混的不好,可以試著去被人類叫做“外界”的地方找一個叫老虛的人。
不過從后來的情況來看,這個新人倒是挺爭氣的,不但沒有麻煩老虛,還獨自在聯合政府權力的中心第一區建立了屬于自己的勢力。
“你竟然還敢談論這件事!”
來自上方的回應近乎于咆哮,那唯一通往血肉之花的道路在靈能的摧殘下斷裂成了數節,“就是因為你的自負,才讓她失去了力量和記憶,再也沒有了作為‘神’的資格!”
“我想你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誤會了,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屬品,她的立場從來都是由她自己決定的。”
宋嵐正色道。
魔鬼是一個萬能的背鍋角色,他早已習慣了小黑子無處不在的生活,但在有些事上他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澄清一下的,“關于上層世界的預言,你了解多少?”
“這與預言無關,更何況在預言之中…”
“在預言之中,教會將會贏下這場戰爭的勝利,對于機械的信念就此消亡,在那之后,上層世界對于‘下界’的一切擁有著絕對的統治。”
在另一條時間線上,評議會或公司都會成為教會的附庸,教會的一切決定都猶如神諭一般,成為絕對的、毋庸置疑的存在。
或許到了那時就連公司的概念都會消失,而身處那條時間線上的人們會放棄義體等現代科學的設備,基于靈能這一火種開辟出一條與現在截然不同的道路。
“如何,是不是聽起來有些熟悉?”
宋嵐瞥了零一眼。
新紀元也為所有人描繪了一副美好的圖景。
不停壓榨著這個世界的家族和公司將會得到制裁,思維鏈接的建立將會第一次真正意義讓“集體意識”成為決策的主導者。
“然后到了那時,降下預言,或是主導‘集體意識’的存在就會自然而然地登基為新神,而你的前輩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阻止新神的降臨。”
如果硬要算起來的話,宋嵐覺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倒霉鬼。
莫名其妙地就被冠以了“圣子”的名號,然后稀里糊涂又背上了一通黑鍋。
這可能只能用他和那位“新神”生來就八字不合。
雖然他們目前處于敵對的立場,但宋嵐還是決定在開戰前把情況解釋清楚,尤其是他們身邊還站著另一位倒霉鬼,正用一腔熱血地為了自己所不知道的存在做嫁衣。
宋嵐注視著零,“你應該已經意識到了吧,即使‘集體意識’決定由你和荒骨來這里送死,你也無法違抗由‘集體意識’做出的決定。”
“那是因為…”
“因為你認為為了正確的道路犧牲是一件高尚的事。”
宋嵐打斷了零,“比起在身后揮舞著皮鞭,用鐐銬捆住你們的手腳,讓你們從心底里認為自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才是更好的統治策略。”
當時上層世界的其他居民,也是懷揣著相同的念想,堅定地認為他們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認為他們所做一切都是為了創造更璀璨的靈能文明而采取的行動。
正因如此,陸湘才會將對方形容為一位看不見的統治者。
當然,宋嵐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在場的人接受他的解釋。
對他來說,這雖然是不同的場景,卻又似曾相識。
當他趕赴那場鴻門宴時,也曾很認真地思考過該如何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和那些一直誣陷他為魔鬼的人把他們的發現講清楚。
“一派胡言!”
而他的老鄉,給與了與當時那些人一樣的回答。
漆黑的光柱鋪天蓋地壓向了地面,暴怒似乎已經讓他失去了理智,打算連同那血肉之花與零和荒骨一并消滅。
腳下的地面在頃刻間就被摧毀殆盡。
眨眼之間,撕裂空間,伴隨著光柱穿梭而來的人影便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那仿佛要將整個空間一并攪碎的攻擊徑直穿過了他的身體,深淵中蠕動的觸肢加快了行動的頻率,它們不停向上延伸著,似乎在它們眼中,來自上方的能量都是上好的祭品。
“即使在知道了真相,你卻還是沒有動搖。”
宋嵐踩在僅存的漂浮于半空的廢墟上,摸了摸下巴,人影的行動正在一步步印證他的另一個猜想。
他的視線輕輕瞥向零和荒骨,這兩人的身體便在空中被靈能推向了一起,接著以更快的速度朝著上方來時的道路飛去。
“如果你是‘新神’堅定的信徒,那天晚上就絕不會出現在那里。”
他又一次躲過了人影毫無技巧的橫沖直撞式的攻擊方式,饒有興致地自言自語起來,“所以一定還有別的事讓你對我的憤怒到達了必須要殺掉我的程度。”
他們之所以會出現在此處,也是人影二十多年如一日努力的結果。
作為上層世界的幸存者,對方是為數不多知道那段被掩埋歷史的人,那么對方也一定知道那場戰爭最終的走向。
——以魔鬼的勝利,以及上層世界毀滅作為終結。
換位思考,倘若他知道了敵人是一個如此可怕的存在,恐怕便根本不會產生與對方戰斗的念頭。
遇到困難睡大覺,這便是宋嵐一直以來的人生信條。
也就是說,支撐人影一路走到這里的,是某種近乎于執念的東西。
而當人影剛才提到陸湘的近況,談及后者失去了力量和記憶,以及作為“神”的資格之后,那種憤怒便到達了頂峰,以至于再也聽不見他之后做出的任何解釋。
“原來如此。”
宋嵐恍然大悟,他低頭望著化為黑色流光,似乎已經完全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影。
他明白自己無論他在那之后說出什么,都會得到“一派胡言”這相同的答案。
如果用文字類游戲形容此刻的處境,那便是沒有任何一條選項能夠避免戰斗,達成和解的結局。
而下一刻,流光又一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這是徹底放棄了能力與策略的戰斗方式。
“你…該不會是一直暗戀老陸吧?”
人影沒有回答,他用實際行動做出了回答。
在那因速度快到變得扭曲的面容之下,宋嵐似乎看到了一個憤怒到了猙獰的臉龐。
時間于這一刻停止。
“嘭——!”
其后的悶響在這片地下的空間里久久回蕩,那不顧一切想要觸及到宋嵐的身影終于與之完成了接觸。
隨后,便以更快的速度倒飛出去,墜向了那張牙舞爪的觸肢叢中。
“唯獨這件事我沒有什么需要澄清的。”
宋嵐低頭望著深淵,以及消失在觸肢之中的扭曲人影,緩緩收回伸出的右拳“我們是自由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