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不彥臺吉看到了十門三十斤的火炮時,就知道板升城內的士氣,已經完全降低為了負數,整個板升城就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戰敗。
戰敗的方式有很多種,投降是最體面的方式,俺答汗真的已經盡力了,但大明的鈔能力,實在是太強了。
在俺答汗派遣了兒子商量投降諸事的時候,板升城內發生了暴亂,擁有武器的壯丁對城內的普通平民進行了劫掠,這是從戚繼光圍城第一天開始的,起初這種暴亂,還只是亡命之徒仗著自己武力在身,四處勒索錢財,很快就從勒索變成了燒殺搶掠。
俺答汗在第三天‘天雷破’之后,就徹底失去了對板升城的控制,投降在談,板升城在亂,而歸化城則是緊閉城門。
談判沒談成,大明要求無條件投降,俺答汗的兒子還想為老爹爭取。
歸化城的萬戶楊鼎,本身是個漢人,他走投無路投靠了北虜后,成為了歸化城的一員,最終成為了漢兒萬戶,楊鼎這個名字,他本人已經很陌生了,他有個北虜名字,叫兀魯思不花。
兀魯思不花本人對于大明沒什么好感,同樣他對北虜、俺答汗也沒什么好感。
他是邊民,在他本人看來,北虜?哪有什么北虜?都是在關內被逼迫到活不下去的漢人逃出了關外,才有了北虜,大家長得一樣,說話也一樣,用的文字都相同,這是敵國外患嗎?
俺答汗逞兇,還不是因為關內的老爺們壓榨,俺答汗才獲得了人力物力。
尤其是兀魯思不花讀過了矛盾說、公私論、生產圖說和階級論之后,他更加確定了自己想法的真實。
漢人的老爺殘忍壓榨,那北虜的老爺就不殘忍壓榨了嗎?同樣會殘忍的朘剝壓榨,而且手段更加直接。
所以楊鼎也不喜歡俺答汗,三娘子的和解,成為了草原很多人的共識,至少歸化城是這樣的。
大明的漢人老爺最近似乎被迫變得良心了起來,因為朝中天大的老爺張居正和皇帝,對漢人老爺的朘剝非常不滿,漢人老爺的無法無天,終于引來了天老爺的憤怒。
歸化城之所以選擇按兵不動,不是他們想做什么,更不是打算支援板升,主要是害怕有什么動作,引起大明的誤會,大明的火炮跟大雷似的,連續轟炸了很久很久。
草原人盛傳,大明皇帝的確是真武大帝的轉世,戚帥從皇帝那里請到了雷法,懲戒罪人了。
這種理解,離譜之中帶著一些合理。
在戚繼光圍城的第十日,大軍開始進入板升城,此時的板升已經成為了一個人間煉獄,一個完全失序的世界,戚繼光見過很多次很多次這樣的人間煉獄,那時候,倭患波及之處,都是這個樣子,四處都是殘垣斷壁,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腐朽的味道,這種味道是一種尸體腐朽、火燒火燎的惡臭。
城中發生了大火。
幸存的人帶著懷疑和驚懼的目光看著入城的大軍,他們不敢從自己躲藏的地方走出來,因為不知道這些軍兵是不是和那些暴徒一樣的惡人。
戚繼光來到了金頂大帳,這里并沒有暴徒襲擾,怯薛軍,俺答汗的班直戍衛還在保護金頂大帳,城中的大火也沒有蔓延到這里。
俺答汗帶領著萬戶和喇嘛們,在金頂大帳前獻出了金印,跪在地上,將金印交給了大明大將軍,這個金印,還是隆慶議和后,大明賜給俺答汗的順義王印,也只有這枚金印能完全代表他的身份。
“當初,大明的京畿,延慶、昌平、懷柔、順義、密云、通州、薊州、遵化,和今日的板升,是一樣的。”戚繼光抽出了天子賜下的佩刀,架在了俺答汗的脖子上,平靜的說道:“我以大明皇帝冊封征虜大將軍的名義宣布:俺答汗,你被俘虜了。”
戚繼光已經打了三十年仗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京城的文官們畏懼他的暴力。強大和冷血,板升城固然慘烈,可嘉靖二十九年以來一直到隆慶二年的大明人就不慘烈了嗎?
今日的板升亦如當初的大明京畿諸鎮一樣,這樣的慘劇也曾發生在大明。
大明和北虜必須有個結果,才能徹底停止這種慘烈之事的發生。
不彥臺吉和大明磋商投降的條件,但最終沒能達成一致,這也是戚繼光為何要在第十日進城,而不是俺答汗出城投降。
俺答汗是俘虜,而不是歸降的降人。
起初不彥臺吉提出俺答汗仍保留順義王位,和土蠻汗享受同等待遇,戚繼光不肯答應,土蠻汗的確在隆慶元年入寇,但那次土蠻汗并沒有討到好處,反而因為天氣和軍兵抵抗,搞得極為狼狽,讓宗主大汗顏面盡失。
大明和宗主大汗的和解,很大程度上和隆慶二年戚繼光北上之后,多次在激烈沖突取勝有關,大明數次征伐已經達到了自己報仇的目的。
俺答汗制造的殺孽,沒能血洗。
俺答汗并沒有被帶上枷鎖,也沒有鐐銬,被押入了帶頂棚的囚車之中,和董狐貍一道押解入京。
戚繼光圍城的第十日,萬歷九年六月十一日,板升城破,六月十二日,歸化城萬戶楊鼎來到了板升城投降,楊鼎看著打出了結果,立刻就投降了,這本就是三娘子的交待之一,俺答汗勝,歸化城維持本來的和解主張,大明勝,則投降。
大明能輸很多次,但俺答汗筑城之后,只能輸一次。
和解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徹底妥協,三娘子的和解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那就是徹底和解。
歸化城早有準備,萬歷九年六月二十二日,大明大同衛軍在宣大總督吳百朋、大同總兵焦承勛的帶領下來到了板升和歸化城。
也是在這一日,戚繼光進行了超過五千人的斬首。
這些都是圍城期間劫掠普通平民的渣滓中的渣滓,手上沾著漢人的血,也沾著韃靼人的血,在大明的語境內,這些都是亡命之徒,罪名為附逆作亂。
這一舉動,其實戚繼光有極大的政治風險,因為很容易被言官彈劾為濫殺無辜、殺俘,但戚繼光不殺這些人,大明這次復套仍然無法長治久安,為了大明對河套等地的長期統治,戚繼光堅定的選擇了殺人。
而戚繼光這一個舉動,意圖非常的明確,如果草原人要有一個仇恨對象,那不能是大明、朝廷、陛下,而是他戚繼光這個個人。
這也是戚繼光的目的之一。
前線的時候犯點沖動的錯誤,也是武將的生存之道,非要不識抬舉功高震主,那就是沒有恭順之心。
六月二十三日,在衛軍駐守的情況下,大明的騎營李如松為先鋒,向著河套進軍,攻滅板升,活捉俺答汗,不是大明的目的,復套才是。
俺答汗、董狐貍、不彥臺吉、察罕淖爾、大喇嘛索南嘉措等一眾案犯被押解入京,關到了北鎮撫司大牢之中。
“戚帥威武。”朱翊鈞對著馮保說道:“下旨內閣,朕要在午門,宣講戚帥捷音!現在立刻擺駕大司馬府上,朕要告訴大司馬這個好消息。”
大明的大司馬還是譚綸,即便是他已經開始犯糊涂,但他心心念念的復套,終于走出了一大步,正如譚綸對新任兵部尚書曾省吾說的那樣,無論如何,先打回來,剩下的事兒,以后再談,現在治理不了,只能軍事羈縻,也比日后拿不回來要強。
隆慶議和的最大問題,就是議和之后,河套地區實際上屬于了北虜。
朱翊鈞的車駕很快就到了譚綸的府邸,譚綸這段時間,病情沒有加重,但卻越來越不愛說話,連自己的長子詢問,也是能不開口就不開口,性格也從喜樂無常,變成了完全封閉,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間并不多,朱翊鈞也是等了大半個時辰,才等到了譚綸醒過來。
“拜見陛下。”譚綸想要見禮,他覺得自己一絲不茍的五拜三叩首的見禮了,但其實身體根本沒動,譚綸總覺得面前的陛下很陌生,在他的印象里,陛下還是那個十歲的胖孩子。
“大司馬,戚帥攻克了板升,活捉了俺答汗,向著河套挺近,北虜敗了,徹底的敗了。”朱翊鈞抓著譚綸的手,說話的速度很慢,每一個字都咬的很清楚,怕譚綸聽不明白。
“好好好。”譚綸連連點頭說道:“打得好,打得好,陛下,是不是該給戚帥封個武勛?戚帥于國朝有大功。”
“朕會給他封爵的,大司馬安心。”朱翊鈞沒有糾正譚綸的認知錯誤了,譚綸已經記不得皇帝給戚繼光封了遷安伯、遷安侯,這次更是打算在午門宣讀捷音后,給戚繼光封公。
譚綸覺得不公平,戚繼光那么多的戰功,都撈不到一個爵位,甚至連流爵都沒有,這太不公平了,譚綸也是仗著自己快死了,才敢這么膽大妄為的要求。
時空交錯的割裂感。
譚綸變糊涂后,朱翊鈞總是能感受到這種割裂感,大明的變化極大,所以這交談,反而有點驢唇不對馬嘴的感覺。
“陛下啊,江陵公他要求嚴苛,也是為了大明好,做事過急了一些,陛下貴為大明天子,理應為大明大計所考慮,略作忍耐。”譚綸抓著陛下強健的大手,眉頭緊蹙的說道:“先生要求嚴苛,是國勢垂危,陛下體量一二先生的難處。”
“大司馬的交待,朕記下了,記下了。”朱翊鈞拍了拍譚綸的手,湊近了下,確信的說道。
譚綸在擔心張居正沒有好下場,張居正得罪了太多的人,他能依靠的只有眼下這個有些陌生的皇帝了。
朱翊鈞簡單的說了說李如松在武川大捷,說完還準備再說板升城的情況,譚綸已經又糊涂了起來,朱翊鈞只好作罷。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朱翊鈞離開譚綸府上的時候,也只能這么勸了自己一句。
“下旨給兵部禮部,責令湯克寬兒子恢復世襲指揮同知。”朱翊鈞在回到了通和宮御書房的時候,立刻下旨,恢復湯克寬兒子的世襲官職,即便是不領兵,拿一份俸祿也是該得的,湯克寬是為大明死于邊野,這是朱翊鈞從一開始的主張。
現在抓到了董狐貍,算是為湯克寬報仇,這件事就徹底了卻了因果。
“陛下,先生在御書房外候著。”馮保俯首說道。
“宣。”
朱翊鈞很清楚張居正來御書房是為了什么,宣講捷音,或者說為戚繼光封公。
在戚繼光晉升國公這件事上,朱翊鈞和張居正一樣的固執,彼此都很堅持,現在戚繼光把俺答汗送回了京師來,這件事就必須要吵出一個結果了。
“先生免禮,坐下說話。”朱翊鈞坐直了身子,嚴陣以待。
“陛下,臣以為陛下不應該親至午門宣講捷音,讓兵部尚書曾省吾宣講就是了。”張居正直接開門見山,不僅不能封公,宣講捷音讓兵部尚書代行就是。
“朕不同意,先生教朕,說國事千頭萬緒,行之者一,信賞罰,賞罰分明,則國有大信,戚帥攻滅金國生擒虜王,乃是一等功勛,理應封公以示賞罰分明,這是先生教朕的,先生現在又過來說,不能信賞罰,又為哪般?”朱翊鈞的語氣平靜。
今天,要么是張居正被說服,要么是朱翊鈞說服張居正,沒有別的選項,這個奉國公,張居正答應,朱翊鈞要封,不答應也要封。
“陛下臣的確說過。”張居正回旋鏢吃多了也習慣了,他俯首說道:“陛下,臣也是為了保護戚帥,權盛者摧,功高者隳,楊博是君子還是小人?楊博想做君子,但他沒有改過自新的機會了。”
張居正談到了矛盾說已經被刪減的問題,楊博是君子還是小人的問題上,有的時候,人爬到了高位,就會身不由己,朱翊鈞倒是舍得給張居正明攝宗的廟號,但是不能,這就是張居正想要表達的核心觀點。
戚繼光已經爬的足夠高了,沒有必要再往上爬了。
“先生教朕大道之行,現在卻告訴朕,不能這么做,那先生為何要教朕呢?”朱翊鈞打出了一張蠻不講理,我不聽我不聽,你理由再多我也不聽。
這就是耍無賴,張居正在講實踐,朱翊鈞一直講理論,這根本就是在詭辯,朱翊鈞的理由是完全站得住腳的理由,但問題是實踐中,需要對現實進行妥協。
“這也是戚帥的意思,戚帥兩次動用了天子賜器,既然已經賜器,便不要賜名了,戚帥在塞外一斬隨軍無德商賈,二斬板升敗俘,就是為了不更進一步。”張居正仍然講事實。
戚繼光的兩次殺人都是先斬后奏,尤其是板升的亡命之徒,其實應該由宣大總督吳百朋來上奏請斬,這些亡命之徒必死,但誰來殺是問題的關鍵。
戚繼光直接殺了,就是給自己潑臟水。
“不不不,這件事朕問過大宗伯了,萬士和對朕說,這是慣例,當初英國公張輔征戰安南時候,也是先先斬后奏,每下一城必斬亡命奸猾,防止這些亡命奸猾聚嘯作亂,這是行軍作戰的必然行為,沒什么大不了的,英國公張輔兩次征戰安南,都這么做了,直到現在,安南國依舊有英國公張輔的奉祀,安南人沒有怨恨張輔。”朱翊鈞連連擺手。
朱翊鈞收到前線的塘報之后,立刻召見了萬士和,詢問萬士和有沒有洗地的辦法,萬士和表示,這還需要洗地嗎?這不是應有之意嗎?而后拿出了張輔每下一城必殺亡命的舊例出來,這些殺孽,并不是大明丟失交趾十三司的原因。
交趾承宣布政使兼按察使黃福,在交趾十九年,威惠兼行,深受百姓的愛戴,他一走,剩下的官員殘忍朘剝,最終導致了黎利的徹底坐大。
張輔在安南的殺孽更重,但安南人都覺得這些亡命之徒該死。
戚繼光殺人,不是問題,甚至不需要洗地,自有祖宗成法兜底,張輔做的如果不對,明成祖朱棣為何沒有懲治?難道是因為明成祖朱棣太過于昏聵?
“陛下。”張居正略顯無奈,他在講戚繼光的個人意愿,朱翊鈞反而又開始講事實,從始至終,皇帝都在避重就輕。
壞消息:陛下向賤儒學習。
“陛下,這對戚帥而言不是好事,若是如此封公,日后戚帥便不能領兵出戰了。”張居正又談到了對戚繼光的影響,戚繼光現在以遷安侯領京營自然可以四處出擊,但戚繼光一旦成為了奉國公,便只能養老了。
戚繼光雖然老了,但還遠沒有帶不動兵的時候,這么一封公,怕是雄鷹折翼只能蟄伏。
不能打仗對將軍而言,是折磨。
朱翊鈞剛要說,封了國公怎么就不能帶兵打仗了?但仔細一想,還真是這樣。
國初之時,國公當然能帶兵打仗,因為朱元璋、朱棣都是最能打的那個,但現在國勢已經完全不同,朱翊鈞并不是最能打的那個,所以國公領兵之事,的確和張居正說的那樣。
朱翊鈞發現了,張居正絕對是有備而來,只要陷入張居正的討論話題之中,就會陷入被動。
“戚帥班師仍有時日,先生,朕聽聞先生近日不便久坐,這樣吧,朕讓大醫官陳實功為先生診治一二,放先生一個月的假。”朱翊鈞打出了一張轉移話題,暫且擱置,以張居正生病為由,給他放假看病。
張菊正久坐,這病到了不得不看的時候,這些年張居正雖然沒有辛辣飲食,但這十人九痔,有這方面的病,對于久坐的張菊正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兒,大醫官陳實功這么多年的實踐,十成有一百成的把握,可以在七日內痊愈。
陳實功現在在外科的實力,遠超以往,光是解刳的凌遲犯都有了上百人,做的痔瘡手術已經足夠從京師排到了薊州了,對于張菊正這個痔,陳實功有充足的把握,沒有把握,他也不敢跟皇帝說外科手術。
陳實功發明了一種三品一條槍,只需要一下,就可以解決問題。
張居正也同意了做手術治療,至于是不是會死,他倒是沒有太多的擔憂,他死了對大明國朝不會出現太過于劇烈的影響,均田役的內容,他已經安排了下去,可能陛下會很辛苦一段時間,但下一個卷王會隨著考成法遴選制度出現在朝中,繼續輔佐陛下。
“陛下。”張居正真的有些無奈,陛下是皇帝,耍無賴誰能耍的過陛下?
“先生,戚帥奉國公之事,朕意已絕,不必再勸了,就是先生拉上內閣,拉上五府一起反對,這也要辦。”朱翊鈞給了張居正非常明確的答案,這件事他一定要辦。
張居正沉默了許久,思考再思考,右手拇指在食指上不停的捻動著,才開口說道:“那就封吧。”
張居正妥協了,不妥協陛下也會耍無賴,他總不能學高拱一樣,不讓陛下處理國事,既然要封,那就是陛下和內閣意見完全一致。
其實分歧的根源是張居正和皇帝對于京營的定位出現了分歧。
張居正從頭到尾都把京營看做是皇帝的利刃,維持穩定的一把最好用的工具、新政的壓艙石,這就是張居正對京營的定位,也是張居正振武的根本目的,尊主上威福之權的政治主張。
而朱翊鈞對京營則是有更多的期盼,只做一把維持穩定的工具,其實完全沒必要如此重金打造,他對京營的定位是伐不臣,這個定位更加明確的指標就是實土郡縣的開疆拓土。
一個是維持穩定,一個是開拓尖刀,定位不同,決定了京營總兵上限的不同。
張居正也不是鐵了心的要領著內閣跟皇帝唱反調,真的要唱反調,也不會同意京營征伐板升了,俺答汗都快老死了,這是天下皆知的事兒,等兩年,俺答汗死了,受到羊毛生意的經濟羈縻,草原河套也可以慢慢圖謀。
陛下執意如此,張居正也不再反對,他猶豫了一番,將一本封好的奏疏遞給了馮保,才開口說道:“陛下,若是天不假時,陛下再拆開看。”
“好。”朱翊鈞點頭。
“臣告退。”張居正站起來俯首見禮。
畢竟是做手術,也有可能出現問題,他給陛下這封奏疏,是他的遺書,若是真的一命嗚呼死在了三品一條槍之下,陛下再看遺書不遲,若是得天眷顧,沒有死,那就沒必要拆了。
“馮大伴,送送先生。”朱翊鈞揮了揮手,示意馮保代為送行,張居正一走,朱翊鈞就拆開了奏疏細細的看了起來。
一本從結構到內容都和諸葛亮《出師表》高度相似的奏疏,懇切委婉的言辭勸勉,勸皇帝勤政不要荒蕪政務,勸皇帝不要忘記了唐玄宗、世宗皇帝的克終之難,勸皇帝要廣開言路、嚴明賞罰、親賢遠佞,讓大明再次偉大的期許就完全落在了皇帝的身上,希望陛下不要辜負萬民的期許,誰人誰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都寫的很明白。
出師表,是一份遺書,朱翊鈞當初全文背誦的時候只是覺得諸葛亮絮叨,到了后來再讀,才徹底讀明白了他的內容,那時候征戰,舟車勞頓,稍有不慎就是死于長途跋涉之中,但諸葛亮還是帶著軍伍繼續北伐了。
張居正這本遺書,也是類似的。
相比較諸葛亮,張居正其實是略微遜色一些的,張居正的軍事天賦并不是很強,張居正也沒有指揮大兵團作戰的能力,張居正還是個大貪官,收軍將和外官的孝敬。
朱翊鈞確實沒有諸葛亮,但他有張居正輔弼,軍事上還有戚繼光可以倚重,道德楷模上有海瑞,這完全足夠了,老天爺對他已經足夠好足夠好了。
萬歷九年,十九歲的朱翊鈞,已經有了充分的經驗處理國事,張居正教的真的很好,好的壞的,都教了,但張居正真的走了,朱翊鈞會變得異常忙碌,會耽誤他的不務正業。
次日緹帥趙夢祐調動了八百緹騎,將整個全楚會館團團圍住,所有人出入都需要進行嚴密檢查,而入府的瓜果蔬菜,不再是全楚會館自己購置,而是皇帝派遣了張宏統一采買送入府中,確保張居正這個虛弱時候,萬無一失。
在籌備手術完成之后,朱翊鈞親自到了全楚會館,卻沒有進去,給的壓力足夠大了,壓力再大,怕陳實功手抖。
“王謙啊,你怎么也在這兒,莫不是要害先生?”朱翊鈞手里攥著一把三品一條槍,研究著這玩意兒的結構,確實是十分精巧,而且鍍鋅防銹做的極好。
朱翊鈞沒進去,怕陳實功手抖,王謙也沒進去,他也站在門前等著,他來是父親派來的。
“陛下,這可不能亂說啊!臣絕無此心,若是心里有鬼,還敢站在這里?”王謙連連擺手,陛下平日里愛說玩笑話,可這話,可是誅心之言。
“那倒也是。”朱翊鈞將一品三條槍還給了張宏,才說道:“王謙啊,朕對你父子二人不薄,要銀子朕可以給,要地位朕也可以給,要名聲朕也可以給,要青史留名朕也可以給。”
“但唯獨先生的命,朕給不了。”
王謙打了個哆嗦,作為政敵,王謙也不是沒想過趁著張居正虛弱,做點文章,但王謙的想法跟父親一說,父親抽出了七星環首刀,以近七十歲高齡愣是追了王謙兩條街才罷休。
有些事,王崇古看的比王謙明白,大明皇帝簡單易懂,有些東西可以碰,有些東西真的碰不得。
“這次戚帥大勝,我爹一高興,賞給我七萬兩銀子零花,嘖嘖,真的大方。”王謙要回這個話不容易,他從另外一個角度滴水不漏的回答了這個問題。
戚帥贏了,王崇古很高興,七萬兩銀子的零花錢,整個大明也是獨一份了。
而另一方面,則是表功,晉黨雖然有佞臣,但整體表現,還是算是忠君體國,沒有為了銀子給戚繼光的征戰找麻煩,沒有對征伐造成影響,這就是表功。
王崇古是真的高興,戚繼光這贏了,晉黨當初養寇自重的事兒,也算是平穩落地了。
“陛下,手術很成功。”一個小黃門從全楚會館門前跑了出來,大聲稟報著里面的情況。
“很好,明日朕再來看。”朱翊鈞還沒進去,他怕把細菌帶進去,但每天都會過來詢問。
唯一遺憾的是,當初朱翊鈞說要在三品一條槍上撒一把辣椒面的事,不能兌現了。
當初晉黨發難張居正獨占講筵,張居正沒有任何猶豫,就把朱翊鈞丟了給了王家屏和范應期,朱翊鈞那時候就打算在三品一條槍上撒一把辣椒面,讓張菊正知道什么叫眥睚必報,什么叫記仇。
董狐貍是對的,大明皇帝是真的記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