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王朝的歷史上,有過滅佛的運動,對于如何消除宗教的影響,有著一套成熟的流程化操作和經驗,或者這種經驗,這套經驗,可以總結為世俗化。
一個將凡人靈魂從神靈處贖回,讓靈魂只屬于自己的世俗化,大明這套經驗最重要的依據就是實用思維,類似于李成梁在遼東求雪,肯下雪,你是龍王爺,不肯下雪,你就是個泥塑的神像,看李總兵炸不炸你就完事了。
而靈魂贖回計劃的第一步,就是搗毀長崎教會和那座屹立不倒的教堂。
而羅馬教廷的巡察使,那名神父也在通緝的名單之上。
而徐渭將這一切都寫成了書信,讓隨行的海防巡檢,駕駛著飛翼帆船,送往京師。
所有的海防巡檢本身就是一名舟師,能夠在廣袤無垠的大海上找到回家的路,這些浪里白條,已經不是第一次跑這條航線了。
墩臺遠侯夜不收,海防巡檢海上飛。
徐渭就是抱怨張居正罷了,他其實知道,以之前大明朝的狀態,大明根本不可能完成滅倭的舉動.
遠洋作戰需要的前提條件有很多,就以船為例,現在大明使用的海船主要以飛翼帆船、戰座船、三桅的夾板艦和五桅的過洋船,除了戰座船是原來大明就可以建造的之外,其他的都是當今陛下花費了無數的白銀堆積出來的東西。
張居正就是看穿了倭國的狼子野心,就是預估到了倭國內部矛盾逐漸平穩之后,會舉國攻明,又能如何呢?
朝堂中的爭斗、君臣之間的離心離德、從懸崖滾落的國勢,已經讓這位不世人杰,焦頭爛額了。
張居正在徐渭或者說在希冀大明再興的臣民眼里,就像是那些個愚昧百姓心目中的無所不能的神,總是寄希望于張居正能夠做的更多一些。
孫克毅拿出了自己的老本行來,他弄了一條畫舫,準備遴選一些個倭國的娼妓,讓倭國這幫沒見過世面的各家家督、各令制國大名、以及幕府那幫將軍,見識下頂級奢侈和享受。
孫克毅在團結肉食者,因為這些肉食者決定了倭國大多數人的命運。
飛翼帆船的航線很有趣,會先到濟州島。
濟州島到大明的針路圖,在之前濟州人進貢,濟州人漂洋過海連話都不會說來到了大明,朝見了大明皇帝,進貢了方物之后,皇帝十分大方的派遣船只,將這些濟州人送回了濟州島。
自那之后,濟州島上就多了一個海防巡檢司,這個巡檢司大明已經照會了朝鮮,目的是用于防倭。
從濟州島出發后到達朝鮮的仁川港,從仁川港補給后,再次出發前往旅順等地。
仁川港距離朝鮮的都城漢城很近,而朝鮮王對于仁川水馬驛的落成是非常贊同的,過往朝鮮國王向大明皇帝問安,走陸路的話,要走數月之久,而走海路,只要一天就可以了。
針路圖的針,指的是羅盤上的那根針,到了哪個地標性的地區后,向某個方向轉向,針路圖就海路圖,誰擁有了海路圖,誰就擁有了這條海路。
三日后,朱翊鈞收到了徐渭的書信。
大明南衙到北衙的水馬驛需要十五天,而八百里加急的急報也需要十天左右,而現在,從長崎發往大明、從大明發往長崎的海驛路,只需要短短的兩天就能到天津衛,從天津衛到北衙,只需要一天時間。
在信息的距離上,現在長崎距離政治中心的距離,僅僅只有三天的時間。
“徐渭這個措大!”朱翊鈞看完了書信,罵罵咧咧,說徐渭是個措大,因為麻錦把徐渭給告了,說徐渭不尊重元輔先生,并且把徐渭詆毀元輔先生那些話,一個字不差的發回了京師。
“站著說話不腰疼,壓根不知道先生面臨什么樣的局面,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好了,再往下,先生不是做不到,是不能做罷了。”朱翊鈞對著張宏十分明確的說道。
張居正很難,朱翊鈞親眼看到了張居正的難處,一個兩百歲的朝廷需要變法,這變法中受到的阻力,絕非想象中的那么輕松,朱翊鈞只要不在張居正的雷區蹦迪,就能為所欲為的根本原因,就是朝中有個張居正。
朱翊鈞這可不是胡說。
嘉靖皇帝的投降,就是典型的例子.
二龍不相見,是嘉靖朝默認的規矩,因為之前二龍相見的兩任太子,哀沖太子、莊敬太子,尤其是莊敬太子的死,讓嘉靖皇帝不得不接受二龍不相見,父子不能見面的詭異設定。
如果二龍繼續見面的結果,大抵是裕王都可能因為這種讖緯給咒死,畫小人扎針是咒不死人的,但是下毒可以。
二龍不相見,爭奪的大約是第一繼承人的培養權。
張居正作為太傅,已經用盡了自己的全力,來保證萬歷皇帝健康長大,來保證大明皇權不會進一步的喪失了。
歷史上的張居正更難,因為小皇帝不喜歡張居正,沒有皇權支持的張居正可謂是舉步維艱。
朱翊鈞不是歷史上那個萬歷皇帝,他感謝張居正在主少國疑的這段時間,做的一切,歷代執掌大權的臣子和皇帝,走到善終的僅僅諸葛亮和劉禪而已。
至于徐渭到底要跟倭人合作,還是要跟泰西教會合作,朱翊鈞也不在乎,徐渭、孫克毅、麻錦前往長崎,只是前往尋找一個落腳點,無論和誰合作,只要能夠落地生根,那大明后續的搜集情報的工作,才能照例展開。
朱翊鈞提筆回信,在書信里,朱翊鈞十分不滿徐渭對張居正的態度,那是帝師。
同時也給了他們最大的事權,在長崎便宜行事便是,至于徐渭會不會自立為王,再搞個僭號宋、僭越徽王之類的事兒,朱翊鈞也不在乎。
只要白銀能夠更加流暢的流入大明,他們在倭國搞出什么幺蛾子事,都是為大明立功。
給予充分的事權,就是希望他們能發揮出商人和讀書人的本色來,可勁兒的折騰。
“陛下,先生的父親病重了。”張宏面色凝重的說道。
張居正的父親張文明,一個落魄書生,和徐渭一樣,屢試不中,如果不是張居正,張文明這種落榜學子,大明比比皆是,張文明既沒有什么才氣、也沒有什么名望,更無浮財,即便是某天死去,也不過是在黃土地上,多一個墳包而已。
正因為張文明的兒子是張居正,所以張文明的病重,才顯得格外的舉世矚目。
因為張文明去世,大明首輔、太傅帝師張居正按照大明的規矩,就要丁憂致仕了,帝國的掌舵人更易,牽動的是整個帝國。
朱翊鈞已經用盡了一切的手段,為奪情做了準備,但是張居正本人的意愿卻希望可以丁憂。
張文明病重之后,帝國元輔悲痛不已,請了長期的病假,守在父親的身邊,伺候左右,但是這份孝心依舊留不住張文明流逝的生命力。
“解刳院那邊沒有什么辦法嗎?”朱翊鈞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動著,這代表著他內心略微有些猶豫,甚至是煩躁。
張宏面色為難的說道:“張老先生歲數實在是太大了,七十有三了,解刳院是大醫官,張老先生是命數已盡,五臟俱衰,藥石難醫了。”
“朕知道了。”朱翊鈞點頭,示意自己已經知道了情況。
此時京師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全楚會館,等待著那個行將朽木的老人,離開人世,那么一場波及整個大明朝的政局變動,圍繞著元輔之位的傾軋,就會如火如荼的展開。
萬歷五年五月十三日,張文明撒手人寰,在全楚會館逝世。
已經消失了十多天的張居正,上奏請求致仕,送父親魂歸故里,落葉歸根,丁憂守孝,這篇奏疏顯然是極其悲痛之下寫成的,字里行間里帶著無法掩飾的悲傷,而且十分簡短。
臣一聞訃音,五內崩裂,臣不忠不孝,禍延臣父,哀毀昏迷,不能措詞,惟有痛哭泣血而已,乞父歸喪,丁憂以盡孝,臣不勝激切哀感之至。
一封簡短的致仕奏疏,里面是決絕和斷然。
小皇帝已經長大了,羽翼算不上豐滿,但是小皇帝自身是個弘毅之人,已經足夠的強大了,而且還有戚繼光在側,不會出現什么亂子。
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小皇帝敬愛師長,專門以召見耆老為名,將張文明夫婦留在京師久住,已經對張居正極好了。
張居正打算歸政了。
即便是沒有大婚,歸政的時間也到了。
朱翊鈞親筆寫了一份圣旨,令司禮監稟筆太監李佑恭,送往張居正的全楚會館。
李佑恭是內書房卷出來的宦官,他帶著圣旨來到了全楚會館,全楚會館一片縞素,這里已經設了靈堂,而全楚會館府中,也有了幾架馬車,游七正帶著人收拾著府中之物,張居正致仕的奏疏,不是說說而已,是真的打算離開了。
全楚會館是在京楚人籌資所建,張居正這是打算把全楚會館這個私宅,還給楚黨了,就像楊博走的時候,把全晉會館交給了葛守禮一樣。
人一旦失去了權勢,連鬼都不會上門。
張居正在朝中數十年,見多了朝廷的傾軋,他知道自己這一走,就跟高拱一樣,這輩子便不可能再回來了,繼任的元輔,無論如何都不會忍受張居正的復出再起,甚至各種事情都會發生。
但是張居正仍然打算離開,因為悲痛交加之下,他已經不能正常履行自己的職責了,元輔是廷議的主持者,他已經缺席了十多天,不能正常主持廷議的他,已經不適合繼續留在文華殿了。
“圣旨到,太傅接旨。”李佑恭吊著嗓子大聲的說道,等到張居正被游七攙扶著走出了全楚會館跪迎接旨的時候,李佑恭才大聲的喊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今覽輔臣所奏,得知先生之父棄世而去,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當不知何如自理!然天降先生,非尋常者比。親承先帝付托,輔朕沖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靈,必是歡妥。”
“今宜以朕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欽此。”
朱翊鈞親筆手書的圣旨,核心內容就兩個字,奪情,國朝在先生手里逐漸太平起來,這就是臣子最大的忠誠,先生的父親英靈在上,知道先生為國朝做出的貢獻必然歡欣鼓舞,應該以國事為先,以朕為念,抑制哀情,早日任事。
這封圣旨,雖然沒有明明白白的說奪情,但是已經把態度表明。
“臣謹叩頭祗領訖。”張居正其實預料到了小皇帝要奪情,一時間也只能暫時把圣旨接下來。
“太后懿旨到,太傅接旨。”另外一個慈慶宮管事太監張仲舉打開懿旨說道:“驚聞太傅之父棄世而去,悲痛難忍,太傅悲情可想而知,萬望太傅節哀,早日整理,國勢稍振仍有隱憂,新政方興亦有詭危,皇帝尚且幼沖,切責太傅為天下計。”
“特賜:銀五百兩,纻絲十表里,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各樣碎香二十斤,蠟燭一百對,麻布五十匹,以資喪葬所用。”
懿旨是李太后和陳太后一起發的,內容是明明白白的奪情,而且用國勢、新政、天下來進行了道德綁架,用詞是切責,出自論語,意思為嚴厲責備,急切求索。
雖然廷議沒有停擺,但是朝中的局勢立刻變得恢詭譎怪起來,李太后和陳太后,不管張居正如何悲傷,要求他立刻回到朝堂,繼續主持大局。
宮里奪情起復,不準張居正丁憂守孝的意志,更加堅決。
“臣謹叩頭祗領訖。”張居正再叩首,眉頭緊皺起來,按照他的估計,朝中的局勢不應該到如此地步才是。
父親病了,他做了很多的安排,這才十余日,能出什么亂子?
“先生,陛下有口諭。”司禮監稟筆太監李佑恭讓左右避讓,和張居正小聲耳語了起來。
陛下的口諭才是關鍵,但是馮保作為宮里的老祖宗,在全楚會館門前,大庭廣眾之下,跟張居正耳語,有聯袂架空皇帝、戀權的嫌疑,所以朱翊鈞才讓李佑恭前來。
而李佑恭將口諭清楚明確的傳遞給了張居正。
“先生,朝中出了不少的亂子,朕幼沖德涼,若是先生再不還朝,恐有天變,新政危矣。”李佑恭把皇帝的口諭和說這話的原因,說的很清楚。
真就出了亂子,張居正的張黨已經開始被彈劾了。
梁夢龍、劉應節、殷正茂、凌云翼、潘季馴、李樂、王希元、張楚城等等,都在彈劾的名錄之上,而且聲勢越來越大,甚至連譚綸、王國光、萬士和都在名單之上。
古怪的是,王崇古這次卻幸免于難,沒人彈劾王崇古,反而有一種以王崇古為核心重新組建內閣的風力輿論在醞釀。
太監們走后,張居正面色凝重的對兒子張嗣文說道:“我入宮一趟。”
張居正匆匆進宮面圣,朱翊鈞在寶岐司召見了張居正。
“這里是私宅,先生悲痛難忍,多日勞累,坐下說話,坐下說話,張宏,看杯茶。”朱翊鈞示意張居正坐下說話,張居正肉眼可見的老了幾分,這是勞累所致,解刳院的大醫官已經看過了,是過度悲傷導致。
張居正一直在病榻之前,自然是心力交瘁,等到張居正的注意力轉移,調理數日,不會有什么隱憂。
“謝陛下隆恩。”張居正打量了一下這個寶岐司廣寒殿,這還是他第一次來,他發現這里和全楚會館的格局完全一樣,顯然朱翊鈞很喜歡這種風格,廣寒殿塌了重建,完全是按照全楚會館建成的。
朱翊鈞這么做,除了喜歡這種風格之外,還是因為安全,高墻深宅。
“先生,自古七十古來稀,先生之父已經七十有三了,是喜喪,先生節哀。”朱翊鈞寬慰著張居正。
張居正有些驚異的說道:“陛下口諭,朝中出了亂子,是什么亂子?”
“王崇古。”朱翊鈞言簡意賅的說道:“先生也有預料,先生請假之后,對新政、對新政任事之臣的攻訐如影隨形,這種彈劾本無大事,但這兩年一直被彈劾的王崇古,卻沒有人再彈劾。”
“朕擔憂,到底是不是王崇古在別有用心的主持此事。”
“大司寇那本安置流氓疏上奏之后,他安能有退路可言?”張居正則不認為是王崇古在里面干壞事,因為那本五萬言的安置流氓疏,就是王崇古的投名狀,投名狀都納了,他沒有再橫跳回去的可能了。
朱翊鈞眉頭緊鎖的說道:“先生所言甚是,朕這不是擔心嗎?人心隔肚皮,畢竟朕殺了他的外甥,他若是對先生和朕懷恨在心,那也不意外。”
張居正剛要說話,門外一個小黃門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跑的太急了,在門檻上絆了一下,整個人摔在了地上,跪在地上,往前爬了幾步,小黃門才驚恐萬分的說道:“今日廷議之后,大司寇如常前往了永定毛呢廠,在永定毛呢廠留下一本致仕奏疏,就掛印而去了!”
“嗯?”朱翊鈞呆滯的看著小黃門,王崇古這個反應,實在是讓朱翊鈞始料未及。
“監察御史王謙呢?”張居正立刻問道。
“一道跑了!”小黃門呈送了致仕奏疏。
父子倆是一道去的永定毛呢廠,奏疏是早就寫好的,張居正父親一離世,兩個人立刻就帶著一些家當離開,往老家蒲城方向而去,而且是快馬配驛。
朱翊鈞看向了緹帥趙夢祐說道:“勞煩緹帥,把二人給抓回來,朕還沒批復奏疏,他們就跑,是何道理?朕的皇宮、朕的佛塔、朕的講武學堂、西山煤局、永定、永升毛呢廠誰來督辦?”
“他怎么能跑呢?!”
朱翊鈞其實知道王崇古跑的動機,為了活命。
朝中的復古派顯然是打算把他這個王崇古豎起來當崇古、反對新政的大旗。
王崇古,不崇古叫什么王崇古?
而且王崇古入閣之事,已經提舉了好多次,王崇古最大的問題是他真的能扛起這桿大旗,但是他不想抗,思前想后,基于求生欲,王崇古做了個離譜的決定,帶著兒子,跑回老家去。
王崇古就一個兒子,跑的時候,那兩輛馬車,輕裝簡從,說走就走。
王崇古要跑,是他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處置這個局面,張居正是否致仕,他王崇古真的做那個反對帝師的人,就是死路一條,皇帝怕是要殺他九族了,但是不跑,復古派一定會想方設法的把他架上火堆。
王崇古敢跑,是他摸準了小皇帝的脈,小皇帝這個人的確薄涼寡恩,暴戾無常,殺心很重,但是對于有功于國朝之人,皇帝總是能夠網開一面,比如之前,張翰沒有獲得皇帝御賜的鶴氅,王崇古就撈到了一件。
所以,王崇古知道,只要自己在朝廷反應過來之前,跑回了老家蒲城,那陛下也不會追魂奪魄。
王崇古也讀矛盾說,陛下那個暴戾的面孔之下,是宅心仁厚,只要做個人,在陛下這里就是個人。
朱翊鈞可以理解王崇古的這個決定,但是不代表他贊同、認可這種行為,留下一封致仕奏疏,掛印而去,想都不要想。
趙夢祐領命而去,王崇古就是跑的再快,也快不過緹騎,趙夢祐有這個信心,要是連這都做不到,還做什么朝廷的鷹犬。
“看來不是大司寇。”朱翊鈞反倒是頗為欣慰的說道,王崇古這個逃跑的舉動,就注定了他被抓回來,也是個戴罪之身,戴罪之身怎么入閣?不能入閣,便不能扛旗。
王崇古是真的聰明人,在強烈的求生欲下,這種破局的事,都能想出來。
“陛下,肉食者之間存在著普遍的默契,他們不需要聯袂奔走,就是同氣連枝,所以這次的攻訐新政,不見得有什么主持之人,只是察覺到了風向,才一起上奏。”張居正見不是王崇古,也是露出了一絲慘淡的笑容,多少有些欣慰。
他仍然在教小皇帝,肉食者之間的默契,不需要通過聯袂奔走就能實現,這是普遍的默契性,這才是最可怕的事兒,這也是皇帝日后親政后面臨的最大困難,新政,需要先喂飽這些人,才能將德被萬民,窮民苦力才能沐浴皇恩浩蕩。
朱翊鈞嘆了口氣說道:“先生講過,就像是水流要通過溝渠流到田畝之中,不能直接從源頭憑空流到田間地頭,先生也看到了,朕這個年紀,人情不通,志向未立,先生怎么可以忍心棄朕而去,棄門下而去,棄天下百姓而去呢?”
“陛下的法子也挺好的。”張居正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話。
他清楚的知道,他離開之后,皇帝會大開殺戒,但是他也無能為力,送父親落葉歸根,是作為人子的基本義務,大明還有陛下主持局面。
哪怕是王崇古在背后搞什么小動作,陛下也會毫不留情的把王崇古肅清掉,陛下從來都是個果決的人。
“陛下,臣之前就說過,這朝廷其實不怕錯誤的決定,就怕反復,哪怕是錯了,一錯到底,貫徹到底,也未嘗就一定錯,但是反反復復,最是忌諱,人心會在反復之間離散,再想聚在一起,難如登天。”張居正之前就跟小皇帝交代過這個堅持到底的邏輯。
朝廷不怕錯,怕的是根本路線上發生轉變,只要路線是對的,有些小錯誤,并不會引起巨大的惡劣后果。
“先生是不打算回來了嗎?”朱翊鈞長長的吐了口氣,看著張居正,語氣雖然平靜,但有些不滿的問道。
“回不來了。”張居正知道這次致仕后,便再無起復的可能,臉上的笑容帶著許多的欣慰,他笑著說道:“陛下,臣終歸是要走的,陛下終歸是要親政的,早晚而已。”
“哼!”朱翊鈞一拍桌子,不再多說,直接就走了,這是小皇帝第一次這么沒有禮貌的直接離開。
張居正看著陛下憤怒離場,嘴角卻露出了一絲的笑意,陛下已經慢慢長大了,他這個元輔在某些時候,已經成為了阻礙,就這樣退了也好,自古權臣有幾個能全身而歸的?借著丁憂致仕,遠離朝堂,對他而言,未嘗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國勢、新政、天下,陛下都能很好的處置,皇帝的叛逆期也快要到了,若是自己再待下去必然是人厭狗嫌,不如就這樣離開的好。
他已經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在主少國疑的時候,撐住了朝堂,他教育好了皇帝,皇帝已經具備了明君的氣象,同樣他也主持了新政,在軍事、政治、經濟、文化等多個領域都開了一個好頭。
陛下只要順著這條路走下去,大明再次屹立于世界之巔,只是時間問題,他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沒有任何未了心愿的他,真的打算離開了。
他站起身來,甩了甩袖子,五拜三叩首,俯首帖耳的說道:“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