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大同的局面已經糜爛到了一種必須要重新耕犁一遍的地步,因為已經切實的藩鎮化,如果不把晉黨完全消滅,以收威嚇懲戒之效,藩鎮化會逐漸擴展到大明的每個角落,其他人發現藩鎮化后,朝廷無可奈何,一定會有模有樣的學習這種做法。
東北、東南、西南,四方不安。
比如東北方向李成梁,他現在已經有了藩鎮化的基礎條件,一旦朝廷對晉黨無可奈何,李成梁在東北就會放開手腳的進行藩鎮化,養寇自重,弛防徇敵。
張居正不想給小皇帝留下一個難以收拾的爛攤子,他沒有皇權的支持,就不能做到對晉黨的窮追猛打,好在,現在小皇帝給他撐腰,讓他能夠做到。
張居正想要把張四維逼反。
張四維真的快要瘋了。
吳兌,是他們晉黨的人。
隆慶五年,吳兌被高拱擢升為右僉都御史,前往宣府巡撫,位居王崇古之下,在俺答封貢事上,吳兌殫精竭慮,用心謀劃,交好俺答汗夫人三娘子,邊境一旦燃起了狼煙,他直接找三娘子處理,吳兌還經常派人給三娘子送去草原罕見的禮物,最終邀請俺答汗夫人三娘子到宣府做客閑住。
三娘子至宣府做客,常宿吳兌軍中,出入吳兌后宅如無人之地,看到喜好之物可以隨意挾持而去,有名的比如八寶冠、百鳳云衣、紅骨朵云裙等,三娘子善盤旋舞,常于吳兌膝下以示親昵,舞蹈酣暢淋漓時,還會頃倒在吳兌的懷抱里。
可謂是:醉飽謳歌,婆娑忘返。
吳兌與三娘子私交甚篤,這也是葛守禮那套被人誆騙說辭的主要原因。
吳兌在北虜中真的有內應,而且是俺答汗的夫人,大明金國現在真正的執政者三娘子。
吳兌和三娘子的‘友誼’,是斡旋邊方沖突的主要手段,吳兌本人,也是晉黨主持俺答封貢,特權邊境貿易的核心人物,貢市制度的設計者和奠基人,若是吳兌這次不能幸免于難,這俺答封貢,邊境貢市,怕是要出亂子。
至于這謊報虜情之事,乃是吳兌不滿當朝元輔出爾反爾,不讓張四維回朝為官,想要給京師上點眼藥水刻意為之。
張四維必須要為吳兌奔走,所以他聽聞吳兌被提到了京師審問,立刻開始發動了科道言官們,要為吳兌陳情,可是晉黨的科道言官先被楊博所掌控,現在徹底被晉黨新黨魁葛守禮籠絡到了麾下。
葛守禮可是逼的元輔在皇帝操閱軍馬事兒中,改為了閱視軍馬,這可是晉黨少有的勝利!
張四維嘗到了什么叫做人走茶涼的世態炎涼,王崇古和楊博在文華殿時,這些個科道言官們,一口一個大公子叫著,極盡諂媚之態,這王崇古和楊博一走,張四維上門,這些個科道言官立刻開始左顧言他,就是不肯答應,甚至,沒點敲門磚,根本入不了門。
張四維奔波了半天,也就找到了兩三個御史,肯為這件事聲援一二,但是這種聲援是極其無力的,因為吳兌搞出來的事兒,違背了官場的基本規則,規矩在那放著。
繞過總兵奏聞虜情。
時代變了,已經不是高拱當國時候。
為了應對這次虜情,元輔把廷臣遣到京畿各地,隨時準備戰守之事,吳兌什么身份,戲弄包括了晉黨黨魁在內的大明明公和陛下?
王崇古聽聞后,從宣府寫信給葛守禮,請求黨魁搭救一二,葛守禮卻沒有回信。
張四維急的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他去全楚會館,請見張居正,全楚會館卻告訴張四維,今年求告次數,已經在之前詢問回朝條件里用過了,全楚會館正在搞裝潢,不便見客。
搞裝修不見客,是個好理由。
全楚會館大門緊閉,就是不見張四維。
張四維最終沒了辦法,帶著兩千兩冰炭孝敬,來到了全晉會館,請葛守禮幫忙,葛守禮宣布了孝敬減半,張四維卻拿了足夠的孝敬,請葛守禮幫忙。
葛守禮讓張四維進了全晉會館,這才是把晉黨的內部矛盾,壓在了一個斗而不破的局面下。
“葛公,救救吳兌。”張四維頗為懇切的俯首說道,全然沒有了之前的狷囂,伏低做小,低眉順耳,態度極為恭敬,心里再恨,也只能忍著。
一旦失去了權勢,連鬼都不會上門,之前張四維仗著自己兩個舅舅在朝,就上躥下跳,現在吃盡了苦頭。
葛守禮輕笑了一下說道:“吳兌是我全晉會館門下,我自然要救,吳兌被押解入京,我就先去了刑部,又去了北鎮撫司見了他,要是等到你求上門來,吳兌的尸首,怕是都要涼了。”
“你舅舅宣大總督王崇古發來了書信,我也回函,讓他從三娘子那邊想想辦法,要一封手書作為證物,確定吳兌只是受人蒙蔽欺騙,求功心切,而非威脅主上,這件事,就還有斡旋的余地。”
張四維長松了口氣笑著說道:“此事好辦。”
葛守禮卻擺了擺手說道:“此事最不好辦。”
“張四維,你不明白嗎?”
“俺答汗、三娘子,他們之所以和咱們晉黨交好,是因為咱們是朝廷命官,能夠左右朝廷決議,能夠維持邊方安定,能夠給他們鹽、鐵鍋、布料、茶等物,一旦咱們不是朝廷命官,三娘子還肯為了吳兌這個人,寫這封信嗎?”
“沒了朝廷,晉黨就是韃靼的盤中餐,伱的錢、你的田、你的糧、你的傭奴,不過都是暫時寄放在你這里,韃靼隨時抓著刀來取,你要是想不明白這個道理,倚虜威逼朝廷,三娘子指不定怎么笑話你!”
“俺答汗的三娘子肯獻媚吳兌,你以為她獻媚的是咱們晉黨嗎?”
“若是偽造手書,大明金國的使者入京,朝中問起,并無此書信,吳兌這可是兩次欺君之罪,抬入解刳院都是便宜他了。”
“若是去求韃靼,晉黨和朝廷的矛盾,就成了大明金國眼中的笑話,他們必然輕薄慢待于你啊,張四維,我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你為何不明白呢?”
“這件事很難辦。”
張四維沉默,葛守禮的話,的確像一把重錘一樣砸在了張四維的心里,三娘子若是知道了詳情,這封手書,怕是很難討到,即便是能討到,韃靼自此看輕他們晉黨,看輕王崇古、看輕張四維了。
這弄虛作假偽造一封手書,騙得過一時,騙不過一世。
“明白了,就去辦吧,只要三娘子手書入了京,吳兌身上的污點就洗刷了,去吧去吧。”葛守禮穩穩坐定,壓根沒打算送張四維離開。
借著張居正敲打王崇古和張四維,確立葛守禮在晉黨內部的威望,這是楊博教葛守禮的法子。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張四維和王崇古搞出的亂子,晉黨都要受到牽連。
張四維滿是不甘心,但還是咬著牙離開了全晉會館,這個差一點落到他手里的會館,現在想進門都是難上加難,就因為楊博走的時候,突然抽冷子給他張四維來了這么一下,讓張四維和這黨魁的位置,失之交臂。
行百里者半九十,距離成功僅僅一步之遙的時候,是最危險的時候,連小皇帝都懂這個道理,張四維卻不明白。
但是張四維最大的問題,就是趁著楊博不在的時候,張四維啟用全晉會館,威逼利誘李樂之事,也沒有跟楊博提前通氣。
真當楊博一點脾氣沒有嗎?
一直到十月末,張四維才算是費盡了心思不知道使了多少好處,把三娘子的手書討到,送到了葛守禮的手中,廷議之上,葛守禮拿著手書,將吳兌救了出來,張居正卻把吳兌調至了宣府,既然愿意在宣府和三娘子,醉飽謳歌,婆娑忘返,那就繼續到宣府任巡撫去吧,和王崇古繼續狼狽為奸。
最好造反。
朱翊鈞在奏疏上下印,吳兌總算是從天牢里走了出來。
出了天牢,吳兌沒去尋張四維,沐浴更衣洗了晦氣之后,先到了全晉會館,拿著兩千兩銀子的孝敬,請見謝葛守禮的搭救之恩。
吳兌剛坐下,就氣急敗壞的說道:“元輔欺人太甚!當年隆慶二年、五年,謊報軍情的方逢時,都一點事兒沒有,怎么輪到了我,就要受這一趟牢獄之災!”
隆慶二年、五年謊報軍情的是方逢時,一點事沒有,現在還在大同做巡撫,怎么輪到他了,同樣的做法,就被扔進了天牢里關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受盡折磨。
葛守禮看著吳兌,就知道他根本沒有改悔之心,壓根不覺得自己做錯了,這天牢果然是沒住夠。
就該讓緹帥朱希孝給吳兌過一遍五毒之刑,吃點苦頭。
葛守禮思慮了片刻說道:“彼時高公當國,今日元輔當國,自然不同,你這待遇已經很好了。”
“你就別抱怨了,元輔可是徐階的學生,徐階當年怎么在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把胡宗憲給逼死的?咱們都是親歷者,當初什么情況,大家心里有數。”
“你這一個多月在天牢里好吃好喝好住,沒有受五毒之刑,更沒有讓你吃糠喝稀,牢房都給你收拾的干干凈凈,蛇蟲皆無,你少說點吧,若是被元輔聽了去,真的把元輔給逼急了,元輔學那徐階,你能挺過一個月的時間?”
吳兌終于露出了害怕的神情,都知道張居正手段了得,但他還是強硬的說道:“元輔他怎么敢如此肆意妄為!他…不會的!”
葛守禮理所當然的說道:“所以我們才要尊主上威福之權,讓元輔不能威震主上,也讓主上限制元輔為所欲為啊!”
吳兌琢磨了許久,這個邏輯,真的是天衣無縫,他不得不俯首說道:“葛公所言,好有道理。”
“這都是楊公教的好,我還以為你出來,會第一時間去尋張四維,畢竟一直是他在為你奔走。”葛守禮卻擺了擺手,說起了張四維。
吳兌頗為誠懇的說道:“若非葛公不怕惹到是非,到天牢里耳提面命,我在恐懼之下一旦說錯了什么,葛公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救我不得,理當先謝葛公救命之恩,再謝張四維奔波之恩。”
葛守禮端起了茶杯,這意思是要送客,他笑著說道:“嗯,到了宣府之后,定要小心些,眼下宣府不僅僅是我們晉黨的地盤,張黨和浙黨,都把手伸了進去,你千萬不要被人拿到把柄,否則我也救不了你。”
“拜別葛公。”吳兌跪在地上磕了個頭,才緩緩離去。
葛守禮抿了口茶,自言自語的說道:“蛇鼠兩端的東西,和張四維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葛守禮是憨直,又不是傻子一個,吳兌、張四維都是一丘之貉,蛇鼠兩端,這頭賣好,那頭也賣好,真的有事,吳兌這種人,只看錢說話。
楊博看人極其準確,既然選葛守禮,也知道葛守禮能把他交待的事兒做好。
這晉黨在葛守禮的經營下有模有樣。
吳兌的事情落下了帷幕之后,張居正對矛盾論的理解更加精進了幾分,次日的講筵之上,張居正沒有講論語,而是講解了矛盾圖說。
為了讓小皇帝能夠明白矛盾說的精髓,張居正畫了些插圖,方便小皇帝可視化辦公。
張居正站的筆直,端著手開口說道:“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千里的長堤,卻往往毀滅在螞蟻筑巢這一小事上,千里之堤為盾,蟻穴為矛,蟻微力弱,但水滴石穿,則可以洞穿巖石。”
“陛下,毀壞山崖、巖石的水,開始都是涓涓細流;參天蔽日的大樹,開始也是剛露綠色的小枝。萬物無窮之理的興亡,常常是由小而大、由隱而顯的。”
“可是人往往忽略了微小細碎的事情,而讓它們發展成禍患。這也是要防微杜漸的原因,做人也是一樣的道理,今天因為下雨、酷熱而歇,明日會因為懶惰而餒,最后百事無成。”
“今日族黨因為北方邊患逐漸凝結在一起,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是想要祛毒也需要日拱一卒,重病緩治,一點點的祛除掉他們在祀戎財上的勢力,才能將其根除。”
朱翊鈞聽聞,滿是笑容的說道:“謝先生教誨。”
“臣不敢貪天之功,皆仰圣主天慧,方有所悟,所言荒誕。”張居正趕忙俯首說道。
張居正繼續說道:“陛下,矛盾無處不在,無時不有,而矛盾的對舉和合一,對立和統一,就注定了矛盾之間你來我往的斗爭性。”
“亦如晉黨內部傾軋,葛守禮和張四維斗法,晉黨和三娘子斗法,有了矛盾就會有間隙,有了間隙,就有可乘之機,利用這些時機,將看似微小的矛盾不斷累積,最終會引發晉黨內部的割裂,到了完全割裂的那一天,就是族黨覆滅之日。”
張居正覺得有必要讓陛下知道,出手的時機,陛下親政之后,必然會面對這種糟爛的局面,如何在關鍵時刻出手,如何利用矛盾里挑外撅,建立自己的威權,是皇帝必須要掌握的技能。
張居正不認為宦官會有這種才能,有這種能力利用矛盾擴大戰果。
“元輔先生所言有理。”朱翊鈞清楚張居正在講什么,不僅在講矛盾說,而且在講如何利用矛盾說來斗法,而且還用吳兌的案子,演示了一遍,應該如何里挑外撅,使敵人的矛盾深切的激化。
理論聯系實際的一種具體體現。
張居正開始講解論語,開口說道:“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喻:解做曉字;義:天理之所在;利,人情之所欲。此處君子小人,以德別。”
“夫子說:君子做事知曉天理之所在,小人做事卻只知曉人情之所欲。”
“夫子每每君子小人對舉互言,乃形而上之同知;今又有矛盾說天恒變道恒變,是形而下之信實。君子和小人亦非涇渭分明,有合一之處。”
朱翊鈞笑著問道:“先生這話說的,好賴話都讓先生說了,果然先生是常有理,那朕應當如何任事呢?”
張居正聽聞皇帝開口詢問,掌握了矛盾說之后那種輕松的日子才沒兩天,皇帝陛下的追問又來了!
他想了想頗為凝重說道:“天在變,人亦在變,今日之我,非昨日自我,知人任事,則在于賢時任之,不賢時則黜之。”
朱翊鈞面色凝重的說道:“元輔先生,朕有惑。”
張居正深吸了口氣,那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如此的熟悉,熟悉到張居正都有些麻木了,他知道,接下來皇帝陛下的話,不好回答了,他俯首說道:“陛下,咱們看看帝鑒圖說吧,上面有插畫,生動有趣。”
小孩子就該坐小孩那桌,小孩就該干點小孩子應該干的事,整天問東問西,問來問去!
看帝鑒圖說!
不要再問了。
朱翊鈞則頗為誠懇的說道:“元輔先生,做事無定性則餒弱,事事只做一半,半途而廢,會喪失面對困難的勇氣,變得膽怯,不弘不毅為懦夫耳,先生為大明元輔,學問人情皆通達,乃是弘毅之士人也,勇哉?”
朱翊鈞打出了一擊回旋鏢,這是張居正教的道理,張居正現在想逃避,那就是不忠于自己的內心的認知,非君子士人所為。
回答朕的問題,不要想著逃避!
“臣為陛下解惑。”張居正略顯無奈。
早知道教書的時候就不下那么大的功夫了,看看小皇帝這牙尖嘴利的樣子,那是又欣慰又無奈,欣慰的是這是他教出來的,無奈的是,好像用力過猛了。
朱翊鈞面露疑惑的說道:“先生說,知人任事,則在于賢時任之,不賢時則黜之。何為賢,何為不賢?何時為賢?何時不賢?總不能朕說誰賢,誰就賢吧,以什么去分辨衡量呢?”
張居正只感覺到了些許的壓力,俯首說道:“究其所以分辨衡量,則在公私之際,毫厘之差耳。為公利時為賢,為私利時為不賢,為公利時則用,為私利時則黜。”
朱翊鈞露出了一個陽光而燦爛的笑容,他就在等這句話,他笑著說道:“元輔先生,何為公利?何為私利?何為公,何為私呢?”
“公利…公…”張居正立即卡殼兒了。
儒家禮法講的都是個人的操守,似乎是個人操守成為了圣人模樣,一切問題迎刃而解,觀歷代先賢文章,對公一字,并沒有什么明確的定義。
《皋陶謨》講九德;《洪范》講三德;《論語》講溫良恭儉讓、講克己復禮、講忠信篤敬、講寡尤寡悔、講剛毅木訥、講知命知言;《大學》講知止慎獨、戒欺求慊;《中庸》講好學力行知恥、講戒慎恐懼;《孟子》講存心養性、講反身強恕。
這都是個人操守,都是私。
按照論語每每對舉互言出發,公對私,那什么是公?經典缺少明確定義,什么是公利,概念也極其的模糊。
張居正自然能糊弄小皇帝,講一堆沒用的屁話,但是他希望小皇帝成才,就不能這么糊弄。
“臣愚鈍,容臣緩思,為陛下作答。”張居正承認了自己知識上有錯漏之處,既然陛下的詢問,讓他觀察到了這個問題,他自然要想方設法的把這個問題給一個明確的答案來。
“那就看看帝鑒圖說吧。”朱翊鈞也不急,給張元輔時間,好好去觀察。
張居正終于松了口氣,看著小皇帝從不可名狀蛻變回了十歲人主,到底那個不可名狀、無法用語言去描述的不可說之物是陛下,還是眼前這個滿是陽光的十歲人主是陛下?亦或者兩個都是?
陛下是矛盾的,是對舉和合一,陛下就是陛下,不可名狀和十歲人主,都是陛下。
講筵還在繼續,朱翊鈞今天這一錘是大錘,結結實實的砸在了張居正的思想鋼印上,讓他利用矛盾說去尋找公與私的答案。
“謝先生教誨。”朱翊鈞站起身來,微微欠身。
張居正趕忙俯首說道:“臣愧不敢當,臣恭送陛下。”
朱翊鈞走出了文華殿,看著馮保神游天外的模樣,問道:“馮大伴想什么如此入神?”
馮保趕忙說道:“臣在想,大臣們的賢與不賢,何時為賢,何時不賢…”
“馮大伴的答案呢?應該用什么去分辨衡量賢和不賢呢?”朱翊鈞滿是笑意的問道。
馮保思索了許久說道:“臣斗膽,臣以為,忠于陛下則賢,不忠于陛下則不賢,賢與不賢,不由這些大臣們說了算!”
馮保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他就負責守護皇權,誰碰皇權他咬誰,所以對于賢和不賢的定義,自然是是否忠誠于陛下。
朱翊鈞滿是笑意的說道:“你的答案,已經走在了元輔先生的前面。”
馮保臉上一樂,他有一天還能在道理上,走在首輔的前面,著實讓他驚訝,對于馮保而言,陛下的夸獎就是他的保命符,他俯首說道:“謝陛下圣贊。”
“走了,去太液池打魚去,趁著還沒到午膳時間,練練準頭。”朱翊鈞沒有回乾清宮,而是去了太液池,用彈弓射魚。
他的游泳技藝已經熟練,他離太液池的漢白玉圍欄很近,似乎只需要推一下,就能掉入太液池里。
朱翊鈞在打魚,也在等,等人把他推進太液池里,進而掀起一場波及大明內外上下的清算。
但是他沒等到,張宏和馮保在較勁,對于保護陛下,兩個人不可謂不用心,歹人別說三丈了,十丈都過不來。
未能落水,朱翊鈞非常遺憾,就這,就這?他都如此的不務正業,做了這么多離經叛道的事兒,早就該有將一切事情撥亂反正的詭異之事發生。
他都露出了這么大的破綻,就差自己跳進去了!都沒人推他一把嗎?
今日,又是未能落水的一天。
張居正回到前楚會館的時候,很意外的看到了一個人拿著拜帖徘徊不前,此人正是吳兌。
張居正下了轎攆,走了過去,笑著說道:“環洲怎么過來了?去過全晉會館了?”
“去過了,謝過了葛總憲的搭救之恩。”吳兌把拜帖收了起來,俯首說道:“謝元輔不殺之恩。”
吳兌過來就是謝張居正,這個案子,到底是張居正督辦,能過關,還是張居正手下留情了。
三娘子那封書信過了這么久才入京,到底是吳兌被人騙了,還是吳兌要給朝廷上眼藥水,都是千年的狐貍,誰心里都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說到底,還是張居正沒有過分追擊,否則吳兌不死也要蛻層皮,就這封書信,張居正同意它是證據,它才是證據,不承認它是證據,抓著這么久未曾拿出物證,過了半個月才有了物證,就可以辦了他吳兌。
再給吳兌扣上一定陰結虜人的罪名,能把吳兌送解刳院去千刀萬剮了。
況且,吳兌還得罪過張居正。
“你我昔日有舊,亦有書信往來頻繁之日,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你今日過來了,我給你一句忠告,莫要再執迷了。”張居正說完,沒有理會吳兌,走進了會館內。
言盡于此了。
吳兌和張居正曾經在嘉靖末隆慶初,算是同志同行,后來慢慢走遠了。
朱翊鈞用過了午膳,打算稍微歇會兒再去習武,而李太后考校了一番朱翊鈞功課后,嘆息的說道:“吳兌原本是元輔的人,更加確切的說,是元輔同行之人,后來走著走著就走入了歧路。”
“嗯?”朱翊鈞驚訝至極,他還是第一次知道。
李太后滿是唏噓的說道:“隆慶初年,大明和韃靼都打累了,意欲議和,朝中反對的風力極大,當時高拱和張居正都支持議和,高拱任王崇古,而吳兌就是其中支持者之一,張元輔那時已經是次輔了,故此提拔了吳兌前往宣大。”
“本來能成為同行之人,走著走著,就走散了,具體而言,等到貢市正式確立之后,財帛動人心,人終究是會變的。”
“原來如此。”朱翊鈞這才了然原來張居正和吳兌居然有這種淵源,舉薦之恩。
吳兌并未拜到張居正門下,但是吳兌對貢市之事鼎力支持,對貢市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張居正因此舉薦了吳兌,吳兌去了宣府大同,就跟晉黨攪和在一起了。
這不是張居正看走了眼,吳兌把貢市經營的極好,確實把差事辦好了,只是志向不同,兩人漸行漸遠,書信往來最終斷絕,時光荏苒,現在已是物是人非。
北衙之中,吳兌的案子暫時告一段落,以吳兌輕信虜言為罪名,把吳兌攆回了宣府大同。
而此時的南衙地面,關于清查權豪侵占之事,正在徐徐拉開帷幕。
俞大猷、汪道昆、張誠等一眾陸續來到了松江府,他們一到地方,并沒有立刻開始主持還田,而是提調了當年海瑞在應天巡撫的案卷,把徐階侵占田畝的數量進行了核對,清田的數目,以海瑞稽查為準,無論這些田,現在在誰的名下,都要還給朝廷。
俞大猷在等,等朝廷調遣南兵至松江府,在此之前,汪道昆并不打算和徐階徹底撕破臉。
兵未到,就逼迫過甚,恐有動亂,也容易給人可乘之機,現在應該著急的是徐階,而不是大明專辦此案的欽差。
張居正的書信也從南衙的九龍館驛,送往了松江府華庭,送到了徐階的家宅之中。
徐階的宅院位于青浦金澤,占地超過了兩百余畝,極盡豪奢的江南園林,還未入門,就看到了一座太師樓,徐階致仕時是太子太師,自然有資格建這種牌額來彰顯身份,這個巨大的牌樓,三進、闊五間,門廳內上下兩層。
至這牌樓來客,一律下馬下轎步行入內,越過了這太師樓,才算是進了徐階的宅院,金澤園。
雕梁玉棟,水榭樓閣充斥其間,一進門是一塊太湖石做影壁,上面寫著:天地渾然,性皆與善。
信使將京中來信遞給了徐階,徐階忐忑不安了幾個月,終于等到了這封書信,他迫不及待的打開了書信,面如土色。
該來的,終究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