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正文卷第一百零二章元輔先生沒有這么無能的弟子!海瑞從來不跟著科道言官一起彈劾張居正,這是讓朝中言官極為失望的一點,當然,這和張居正并未曾真正的僭越主上威福之權有極大的關系,張居正并沒有趁著皇帝年幼,欺負孤兒寡母。
而擺在文華殿上的那扇屏風,就是最有力的佐證。
別的事,海瑞很少表態,但是這還田事,他一定會幫幫場子,他收到圣旨回京之后,就只想辦一件事,那就是讓徐階還田,現在是讓南衙那幫縉紳們還田。
“具體的章程呢?”海瑞支持還田令,但是這具體如何還田,就非常值得商榷了。
張居正頗為鄭重的開口說道:“在南衙諸權豪交甲弩之后,就開始還田之事,孔子為政,先言足食,管子霸佐,亦言禮義生于富足。”
“南衙積弊已久,強令只還田,則吹求過急,強行白沒,則是賈似道公田法白沒,怨聲載道,沸反盈天,此非長久之計。”
賈似道在南宋末年,搞了一出公田法,目的是挽救南宋末年,朝廷的財政危急,大抵把田畝全部白沒,結果這政策還沒推行下去,賈似道就被冠上了奸相的名頭,后來賈似道倒臺,這公田法白沒的公田都成了忽必烈餉軍、漕糧和給功臣的賜田。
“若真買大戶逾限之田,似無不可。”王國光頗為感嘆的說道:“奈何朝廷國帑空空如也,哪里買得起呢?”
景定年間,賈似道也不是直接白沒,而是以會子,也就是紙鈔購買,南宋末年的錢引紙鈔,就跟眼下的大明寶鈔一樣,擦屁股都嫌薄的存在。
若是賈似道真金白銀的砸下去,把田買回來,也不會招致那么多的怨念了。
這可是朝中今年最大最大的事兒,這件事一定要做而且要做好,否則新政就是無稽之談了,富國強兵都是鏡中花水中月。
氣氛有些凝重,所有人都看著張居正,等待著張居正的處置。
南宋末年,賈似道弄的沸反盈天,換到大明,南衙還田處置不利,必然招致天下縉紳沸反,到時候怕是張居正都收拾不了這個場面。
“誠如是也。”張居正頗為贊同的點頭說道:“這就是了,積弊已久,世代累積祖產,朝廷拿出一紙法令,說白沒就白沒,招致怨懟,吹求過急,強令必須歸還,此乃奸人鼓說以搖上,可以惑愚暗之人,不可以欺明達之士也。”
譚綸一攤手說道:“要我說就抄家!誰不還田就抄誰的家!”
“有本事他們就造反,然后朝廷就去平叛,反正俞帥在南衙在松江府,戚帥在北衙,我還不信,他們還能翻上天去?干脆直接下令強行還田,不答應就抄家,我強兵在手,何懼他們不尊號令?”
“那就依大司馬所言,強令還田。”張居正似乎頗為贊同的說道。
譚綸滿是豁達的笑了笑說道:“元輔,你又急,我就是這么一說,元輔處置便是,我就是看你們神情緊張,放松一二,繼續廷議、廷議,當我沒說過。”
譚綸這一打岔,所有人的神情都輕松了許多,譚綸知道自己是個急性子,也就是那么一說。
朝廷存在的根本,就是為了調和各個階級的矛盾,若是所有事,直接奔著斗破的局面而去,天下不寧,那新法還不如不實行。
張居正這才開口說道:“上次徐璠在昆山詩會提議,要以船引換田畝,我覺得這個想法很好,松江市舶司剛剛籌建,福建巡撫、應天巡撫奏聞,一張三桅船引,在南衙就要十余萬兩白銀一張,行情稍好,更是應聲而漲。”
“一張船引,換一萬畝良田,下田按四分之一折,中田按二分之一折算,他們自己交易買賣湊整,到朝廷換取船引。”
“這松江市舶司剛剛籌辦,就以兩百張船引為上限。”
船引需要堪合,這堪合的兩張紙,是一張紙隨機撕開,而后將齊整部分對齊,騎縫書寫下印,騎縫章是自洪武年間空印案后,留下的規矩,一張紙根本撕不出一模一樣的犬牙,騎縫書寫也印章,也是極難造假。
兩百張船引,每年都要重新補辦一次。
第一年的還田規模,就是兩萬頃,先到先得,后到沒有。
“人啊,不患寡患不均。”海瑞聽聞張居正的法子,要搞限量,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關鍵。
沒有船引,在海上就是倭寇,想要做買賣,做生意,那都是提心吊膽,從造船開始,一直到貿易結束,如此冗長的環節,要絕對不能出一點的差錯,否則事情敗露,就是違禁,罰沒事小,砍頭事大。
第一年還限量,誰還田還得早,誰就有船引,就可以合法出海買賣。
這就是在玩分化,張居正,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不僅要自己動,還要讓對方發揮主觀能動性,自己動起來,好好配合政策,很顯然,這就是張居正陰狠狡詐的地方。
張居正在一些旁支末梢的領域一直輸,在富國強兵的兩個領域內,堪稱常勝。
所以,張居正在輸掉的那幾陣之上,到底是他輸了,還是他根本就沒打算贏?
“那就暫且試行?”葛守禮沉默了片刻說道:“能行就行,不能行就再想辦法。”
“還有人反對嗎?”張居正看向了所有的人。
朝廷不白拿,可以用田換船引,月港船引一共就一百一十多張,一票難求,而松江市舶司船引,一年兩百多張,船引的價格受到增發的沖擊,價格一定會降,但是仍然穩定在一個不會賠錢的地步。
這次的廷議時間不太長,畢竟會試,才是眼下京畿的大事。
張居正收拾著東西打算講筵,而朱翊鈞思忖再三,才開口問道:“元輔先生,是故意的?”
“臣不解。”張居正俯首說道,小皇帝說的是什么事兒?
朱翊鈞開口說道:“先生家兩個麒麟兒入會試,是不是為了吸引科道言官的目光,好降低推行換田令之事?”
“這…”張居正罕見的沒有立刻回答,但是支支吾吾,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張居正他就是故意把兩個兒子扔出去吸引火力!
“元輔先生還真是不擇手段啊!”朱翊鈞那真的是嘆為觀止。
張居正想了想,端著手說道:“兒大不由父,他們中舉已久,想考,總是不讓他們考,他們便喋喋不休,索性讓他們考一考,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那要是考上了呢?”朱翊鈞笑著問道。
張居正沉默了下說道:“考不中吧。”
“講筵吧。”朱翊鈞沒有過多的糾結這個問題,而是示意元輔先生可以開始講筵了。
“必時習而后能悅學問,必溫故而后能得知新。臣等謹將去歲所進講章重復校閱,訓解未瑩者,增改數語,支蔓不切者即行刪除。遂編成大學一本、虞書一本、通鑒四本、裝演進呈。”
“伏望皇上萬幾有暇時,加溫習庶舊聞。不至遺忘新知。日益開豁其于圣躬。貫為有補。”張居正呈送了已經注解好的孟子、大學等書。
一本論語講了一年之久,這不是張居正講的不行,也不是小皇帝學的不快,而是皇帝問的太細,而且皇帝剛讀書,有些道理,需要逐字逐句的去講解,接下來的內容,就不會那么復雜了。
張居正俯首說道:“今日起講孟子。”
“孟子見梁惠王,梁惠王本身是魏侯,僭越稱王,孟子以道自重,不見諸侯。正好梁惠王卑禮厚幣以招賢者,乃是一個行道的機會,孟子因往見之。”
“梁惠王一見到孟子就問,先生不遠千里而來,有何計策,可以利寡人之國乎?”
“孟子說:我之所以說王不應該言利,是因為王乃一國之主,人之表率。”
“王若是惟利是求,說‘何以利吾國’,則此端一倡,人人皆效尤。為大夫的便計算說:‘何以利吾家?’為士庶人的便計算說:‘何以利吾身?’上取利于下,下取利于上,上下交相征利,而弒奪之禍起,國從此危矣。”
“此所謂:萬乘大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
張居正講起了孟子,正好,和今天還田的事兒所對應,一國的君王,唯利是求,弒奪之禍必起。
譚綸是進士出身,自然懂這個道理,他說抄家,就是調解下氣氛,說到還田時,氣氛太過于緊張了,恨不得不能呼吸一樣,茲事體大。
朱翊鈞頗為認同的說道:“唯利是求,就會弒奪之禍,千乘弒萬乘,百乘弒千乘,立刻就會變成禮樂征伐自諸侯、家臣出,天下無道。”
“可是,一國之君,不應言利嗎?”
張居正立刻否認道:“當然不是。”
“孟子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仁者,心之德,愛之理;義者,心之制,事之宜;”
“此處為亦有,也有,孟子說,君王不是不應該言利,而是不能只說功利,也應該好仁義。”
就像是知行合一,就像是孔夫子赤子之心純白至質一樣,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經過了不斷的解讀再解讀,慢慢的失去了本意,當打開這些經典,按照其本意去理解,就發現,其實孔孟之道,并非不言利,只是相比較之下更重仁義。
可是讀書人讀著讀著,就變成了恥于言利,不應言利。
張居正接著說道:“孟子跟梁惠王說治國需要仁義,是因為當時王道不明,人心陷溺,各國的游士,莫不是以功利之說,阿奉君王,就盡是些茍且之言,而孟子獨舉仁義,是為了遏制人欲橫流,存天理于即將毀滅之時,其有大功。”
“七篇之中,無非此意,讀者宜詳味焉。”
孟子只說仁義,是孟子所處的環境下,世上的公功利之說已經足夠多了,而不是孟子不講功利,若是只讀《孔子》、《孟子》,死板教條,而忽略了當時的社會情況去理解圣人訓,一定無法理解圣人的本意。
“先生大才。”朱翊鈞頗為感慨的說道:“禮部尚書萬士和,之前為南衙縉紳申辯時,就曾經說過一句話:惟曰仁義而已矣,何必言利,以啟危亡之禍!”
“惟,只有,萬士和說只講仁義就夠了,而不必言利。”
“萬士和,嘉靖二十年進士第五十八名,隆慶初年官至禮部左侍郎,可就是連萬尚書讀書,似乎讀的都不是那般精通,只知道刻板教條的引用,似乎只要違背了一點點圣人訓,就是干了天和,沒了天理,明天大明就要亡了。”
張居正認真的思考了下說道:“萬尚書最近讀書已然精進,就像人活著總要吃飯,朝廷要安天下,自然要言利的。”
海瑞兩次秒殺萬士和;馮寶三次引用孔夫子孟圣人的話去罵萬士和,不讀書,讀死書;朱翊鈞更是兩次開口訓誡,萬士和讀書終于算是有了點模樣,至少是踐履之實,甚至偶爾還會依仗著矛盾說這個工具,去分析圣人訓。
這是一個不錯的轉變。
張居正是循吏,君子恥于言利,張居正不會,他提出了富國強兵,處處都是言利,甚至還要變本加厲。
講筵結束,朱翊鈞微微欠身行禮,算是結束了今日的講筵。
朱翊鈞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開口說道:“先生,海總憲說先生,工與謀國,拙于謀身,海總憲為天下諍臣之首,如此評斷先生,自然有些道理,讓先生兩個兒子承受如此風力輿論,他們未曾入仕,不見得能扛得住。”
“求非常之功,做非常之事,但是并未入仕,則為私,非理所在,朝廷的風波,不應該由常人承擔。”
張居正俯首說道:“兩個孩子自己想考,也不完全是為了公利,也有私利。”
“如此。”朱翊鈞邁著四方步離開了文華殿。
“恭送陛下。”張居正俯首送別皇帝,這小皇帝真的是鬼精鬼精的,其實他就是玩了一招金蟬脫殼,將科道言官的目光和風力,完全集中到自己兩個兒子會試之上,偷偷在南衙推進還田令。
張居正清楚文臣的把戲,不就是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嗎?張居正也會。
所以科臣們,一定會瞄準張居正操弄國柄科舉考試這件事上,那么還田令那邊的風力輿論就會小一些,就沒有那么困難。
他能扛得住科道言官的攻訐,宋陽山、汪道昆能扛得住嗎?
宋陽山身上還背著胡宗憲的冤案,那封偽造的圣旨,差點就把宋陽山給打趴下了,汪道昆是胡宗憲的袍澤、至交好友,知道宋陽山身上還有這件事,還能和宋陽山齊心協力,一道做事嗎?
張居正在分化南衙權豪縉紳的時候,徐階等權豪縉紳,也在分化辦事的官吏。
從內外廷去分化,比如張誠和張進在南衙打了言官王頤,就是在分化;
從身份上去分,汪道昆是浙黨、宋陽山是張黨、俞大猷是帝黨、張誠張進是閹黨;
從親仇去分,宋陽山和汪道昆,一個是胡宗憲仇人,一個是胡宗憲的親朋。
若是宋陽山和汪道昆分道揚鑣,南衙還田令,不了了之,張居正也不打算做任何的妥協!
譚綸大司馬說了:直接下令強行還田,不同意就抄家!
辦事的兩個巡撫,沒頂住壓力,選擇了投降,或者被分化,事未成,張居正就打算親自下場,以武力為脅迫,白沒權豪侵占田畝!
殺他個血流成河。
朝廷,從建立之初,就是暴力。
張居正清楚的知道自己選的這條路,有多難走,所以他竭盡全力,無所不用其極的要走下去。
科道言官們等到會試榜單揭曉的時候,才知道又上了張居正這個陰險小人的當!
會試錄取的三百名進士里,沒有張居正兩個兒子的名字,也就是說,張居正素有才名的兩個兒子,名落孫山!
那張懋修,幼而穎異,初學作文,便知門路,可比小皇帝讀書強得多,七歲能成文,十六歲中舉,少年才氣,天下聞名。
結果,落榜了!
“元輔真的是…讀書人啊,他這是騙了所有人啊!”王家屏帶著濃郁的怨氣,出了貢院之后,王家屏就一直在準備彈劾張居正的奏疏,這準備了一發啞炮。
目標消失了。
全晉會館內,葛守禮頗為淡定的喝著茶說道:“記吃不記打,元輔玩這手暗度陳倉玩的爐火純青,張四維和王崇古都吃了這個虧,科道言官,那是一點記性不長。”
“強調多少次了?說過多少次了?攻訐元輔,沒有任何一句話是多余的,一定要踐履之實,一定要拿住確鑿的把柄,這次張敬修、張懋修二人參考,我就說了,不要起哄,看看,現在丟人的是誰?”
“沒靶放箭,惹人恥笑。”
范應期想了想說道:“還是葛公高明大義,抓住高啟愚這個把柄,打的元輔措手不及,厲害啊!”
“可不是嘛,主考是呂調陽啊,張居正的頭號門下走狗,居然沒給黨魁兩個兒子,一點點的優待,讓兩個人全都落了榜,嘖嘖。”
“無毒不丈夫,張居正狠人也。”
葛守禮頗為不滿的說道:“是無度不丈夫,沒有肚量的不是丈夫,你不要胡說,天下文氣散漫無狀,曲解甚多,都是這種話以訛傳訛,傳多了導致的,天下之事,壞就壞在了這里。”
葛守禮教訓完了兩個晉黨,坐直了身子微瞇著眼看著王家屏和范應期說道:“我之前叮囑伱們,莫要收了舉人的銀子就行方便,你二人聽進去了沒?行了方便沒?”
“我判斷,元輔很可能借著自己的兒子名落孫山,高舉清查科舉舞弊的大旗,止科場舞弊之風。”
“你們要是做了,就現在跟我說,別到時候元輔打了過來,你們再跑過來號喪。”
王家屏和范應期彼此之間互相看了一眼,彼此一笑,王家屏說道:“我收了銀子。”
范應期也是附和的說道:“我也收了銀子。”
正當葛守禮面色大變的時候,王家屏和范應期異口同聲的說道:“可是,我們都沒辦事。”
“啊?”葛守禮一時間有些呆滯的說道:“只收銀子不辦事,你們這跟誰學的?這這這…”
“跟巡閱邊方兵科給事中李樂學的。”王家屏頗為確切的說道,李樂耍了張四維和王崇古,吃了好處之后,仍然把宣府大同的長城鼎建這個雷給點了,張四維和王崇古能奈李樂如何?
人家李樂是元輔罩著的,張四維和王崇古敢用下作的手段報復,元輔會讓他們知道什么手段才叫下作。
“說穿了還是跟元輔學的。”范應期面色古怪的說道:“好像也沒什么,收了銀子不辦事,他們這些落榜的舉人,還得再過來送禮,請求指點一二。”
葛守禮聽完,嘆為觀止的說道:“你們倆,真的是壞事做盡。”
“既然收了銀子,收了束脩,就是你們的弟子了,定要好好提點這些舉人,多多指點,別藏著掖著,否則屢試不中,憑生怨懟,若是他們金榜題名,你們也有賢德名聲不是?”
“互利才有互惠,我們晉黨做不到張黨那樣同志而黨,既然是以同鄉、同窗、同師結黨,也不要做的太惡劣,引后人嗤笑。”
“一定記住,自作孽不可活。”
“謹遵葛公教誨。”王家屏和范應期,趕忙說道。
王家屏和范應期,那是不敢不聽話,葛守禮參加廷議,知道的消息就是比他們多,對朝中明公更加了解,這是信息差,很多時候,葛守禮站得高,看得遠,提點幾句,就能讓他們免于災禍。
果不其然,第二天,張居正上了一道清朗正風止科場舞弊疏,召集四千舉人,開始徹查科舉舞弊之事,力度之大,前所未有。
這一場狂風驟雨之下,禮部、都察院、翰林院、五城兵馬司,甚至是北鎮撫司的緹騎,都有人被查了出來,緹騎負責科場檢查夾帶,這是隆慶二年以后設立的規矩,一共三位緹騎被點了出來,朝野震動。
呂調陽、王希烈上奏引咎致仕,皇帝下旨不允勿議。
情況要比朱翊鈞和張居正料想的好得多。
科場舞弊之風,自明英宗正統年間就是屢禁不絕,正統四年,翰林院學士裴綸為主考官,科舉舞弊盛行,裴綸不肯依附于楊士奇,不肯舞弊,連自己的女婿都不肯行方便,裴綸主持完了會試,就直接被罷免了。
張居正以為會抓到一個主考,比如王希烈,或者抓到一個同考,比如王家屏和范應期。
幾乎是每一舉人都仔細盤查,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甚至連緹騎內部都查出了內鬼,最后一個同考官都沒抓到,更別提主考了。
抓到的都是些小魚小蝦,大規模,成體系的舞弊案,并沒有發生。
更加明確的說,大明首輔張居正,空軍了但沒有完全空軍,沒抓到魚,只抓到了蝦。
王家屏和范應期那更是心有戚戚,得虧是聽了黨魁的話,沒惹是生非,否則這一輪下來,自己怕是明天就到菜市口報道去了。
“高啟愚的案子,是不是元輔故意下的套啊?”王家屏心有余悸的問著葛守禮。
自從會試之后,王家屏一天三次的往全晉會館跑,干脆就在全晉會館賃了一間學舍,用不到沒關系,主要是和黨魁離得近,方便說話。
王家屏身體力行的支持黨魁。
葛守禮看著王家屏怯懦的樣子,就是氣不打一處來,張居正的陰險狡詐和雷厲風行,的確是震懾到了王家屏和范應期。
葛守禮敲了敲桌子說道:“你不要疑神疑鬼,高啟愚的案子,連元輔都不知道,全楚會館的腰牌有多難拿?今年會試,也就發了十塊,若是元輔知道并且安排高啟愚胡作為非,還能雷霆大怒,撤回了高啟愚的牌子?”
“高啟愚的案子,造成了元輔多大的被動?若非陛下一力回護,明語寬宥、偏袒,甚至連高啟愚都不肯追究,就高啟愚那個鄉試題目,元輔不致仕,很難收場。”
“你的矛盾說都讀到哪里去了?所有的事兒,我們只能決定開始,不能決定發展過程和結果的。”
“不要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該彈劾還是彈劾,只要事實確鑿就是。”
范應期則是一臉迷茫的說道:“還是葛公厲害啊,幾次和元輔爭鋒,都是大勝乃還,我們還是以葛公馬首是瞻的好。”
“楊太宰厲害,都是他教的。”葛守禮也不貪功,他的所作所為,都是遵循楊博致仕時給的綱領。
“知行合一說易行難,葛公能知行合一,實乃我輩楷模。”王家屏立刻拍了一句馬屁,葛公能平事,能抗事,還能做事,這樣的黨魁,打著燈籠找不著。
葛守禮也只是笑了笑,楊博一輩子都在用自己言傳身教告訴他,當身邊都是姹紫嫣紅、花團錦簇之時,就是最危險的時刻,沉迷于這一聲又一聲的馬屁之中,就會迷失自我,迷失本心,迷失方向。
若非小皇帝以貌寢阻攔了張四維還朝,張四維掌握了晉黨的戎財之事,葛守禮這個黨魁,怕是要做得如坐針氈。
天下事,不過名利二字。
而此時的小皇帝,正在前往寶岐司的路上,開春了,春耕也要開始了,朱翊鈞親事農桑,可不是說建了寶岐司就算萬事大吉,事實上,無論風雨,他每天都會到寶岐司來一趟,看看徐貞明的農書寫的如何,育苗有沒有更好的方法。
朱翊鈞走出了玄武門,老遠就看到,跪著一個人,高啟愚。
小皇帝一步步的走了過去,在他三丈之外停下,朱希孝的手摸向了佩刀,朱希孝看高啟愚,就像是在看王景龍,恨不得立刻出刀,將高啟愚砍翻在地,王景龍是刺王殺駕,這高啟愚搞出來的事兒,不遑多讓。
“臣有罪。”高啟愚看到了陛下,再次叩首認罪。
朱翊鈞看著高啟愚笑著說道:“你這人,朕都說了,事情已經了結,你到底要作甚?”
高啟愚頗為真切的說道:“臣請陛下治罪,臣為元輔門生為惡,若有罪不罰,恐造成與陛下和元輔離心離德,臣大惶恐,故此請罪。”
朱翊鈞看著高啟愚,笑著說道:“你做事的時候,但凡能想到這一點,還能出這檔子事兒?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你這點事兒,根本無法造成朕與先生離心離德,先生有大志,讓大明再起,先生此志不變,君臣就無間隙可言。”
明攝宗又何妨?只要能讓大明再起,張居正死后,給他個攝宗封號也無所謂,大功天下,大恩君王之臣,朱翊鈞給得起,張居正的確是不肯要的,也要不起。
連個正一品的俸祿,張居正都磨牙了三次。
朱翊鈞左看看右看看,打量了半天,恍然大悟的說道:“朕知道你在擔心著什么了,一罪不二罰,你這罪現在不罰,日后必然成為去皮見骨的那張皮,必然對先生不利,是與不是?”
“是。”高啟愚呆滯了一下,這小皇帝人不大,心思卻是七竅玲瓏,他在想什么都一清二楚!
“行吧,你還算是個人,不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知道闖了禍,不給先生找麻煩,就這一點,就比很多人強了,新建伯一輩子光明磊落,他的學生,個個都是空談之徒,弄的新建伯現在都入不了孔廟從祀。”朱翊鈞點了點頭,肯定了高啟愚是個人。
至少這高啟愚還算是個人,闖了禍愿意承擔,上次是上奏疏請求致仕,這次是到玄武門跪等面圣,高啟愚沒有看事情了結,就理所當然的覺得事情過去了,絲毫不顧及受到牽連的張居正,怎么過關,日后會不會被舊事重提。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既然要罰,那就貶你去蘇州府溧陽縣做知縣吧。”
“還請陛下明示。”高啟愚一聽要貶斥,神情終于放松了一下,只是不明白去那里要做什么,蘇州府的知縣可是肥缺,跑那邊去,具體要做什么,陛下肯定有指示。
朱翊鈞嚴肅的說道:“朕的農學師父徐貞明的老師馬一龍致仕后,墾荒墾十二萬七千余畝!一畝不剩全被侵占了!你到那里,把這些被侵占的田搶回來,把這件差事辦好了,朕就原諒你了。”
“臣領旨。”高啟愚跪在地上,磕了個頭,領了差事。
高啟愚終于知道小皇帝為何要親自下旨把海瑞找回來,顯然是同志同行且同樂的同道中人,海瑞和陛下,對還田之事,極為熱衷。
朱翊鈞看著高啟愚說道:“若是力有未逮,就去尋汪道昆、宋陽山、俞帥、陳璘等幫助,若是還不行,就去尋千戶駱秉良,讓他幫你,若是還不行,你就原地解職掛印而去,歸鄉做個地主老財吧。”
“元輔先生沒有這么無能的弟子!”
“不識大體、沒有恭順之心,惹是生非,牽連恩師也就算了,若是連能力也沒有,當什么官,回家賣紅薯去!”
朱翊鈞說完甩了甩袖子,邁著四方步,向著寶岐司而去。
“臣遵旨,恭送陛下。”高啟愚跪在地上,直到完全聽不到腳步聲,才站了起來。
若是連這等差事都辦不好,大抵是賣不好紅薯的,找根繩,自己掛上去,結束這屈辱的一生,留下最后一分體面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