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明國朝上下,大多數都是張居正這樣風格的臣子,以務實為主,那朱翊鈞自然敢兵發新鄭,將高拱拿到京師來,興師問罪,對晉黨展開持續的追殺。
朱翊鈞也不會對大明國事持有悲觀的態度,大明真的江河日下,命不久矣。
抓拿高拱,削斥高拱提拔晉黨,真的會引起晉黨的反噬嗎?
會,一定會。
朝中晉黨盤根錯節、樹大根深,戎、政、人事、綱憲風力皆在晉黨手中,這是晉黨的實力,而晉黨是一個以竊國為私、地域性極強的政治小集體。
這個集體把持著對韃靼走私之事,為經濟根本利益,宣府、大同邊軍為軍事根本利益。
晉黨會顧忌大明所剩不多的元氣,而引頸受戮,以損害自身的利益為前提,讓大明再興?
晉黨的根源是特權經濟,晉黨的特權經濟包含了俺答封貢的貢市、走私邊貿和礦山,而特權經濟的本質,在于對產業鏈其中一個環節,通過強有力的政治手段,達到壟斷,進而謀求暴利。
這個以損害集體利益、謀取私利為經濟基礎的特權經濟集合,就決定了晉黨這個政治小集體的上層建筑,不會為大明這個大集體的利益,做出分毫的讓步。
當皇權一定要懲戒高拱,進而削斥晉黨之時,一定會引來晉黨的強力反對。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大明病的太久了,想要治病,得一點點的來。
朱翊鈞回到了乾清宮內,并沒有拿出四書直解,而是拿出了一張稿紙來,這是他在文華殿上開小差寫下的內容。
楊博,吏部尚書的名字已經被劃去。
代替楊博的是張四維,這是個蛇鼠兩端的家伙。
朱翊鈞懷疑刺王殺駕案,就是張四維搞出來的,因為張四維是個商人世家,世代行商,商人逐利,只要價格合適,絞死自己的絞繩也可出售。
而且他們家是晉商,就是韃清入關后,到順治面前領賞的八大晉商的那個晉商。
而王崇古和張四維的關系是舅甥關系,晉黨仍然是姻親、地域性極強的政治小集體。
而另外一個人,戶部尚書王國光,旁邊注解為晉黨叛徒。
只有背叛階級利益的個人,沒有背叛階級利益的階級,而王國光就是背叛了晉黨的個人,他更像是張居正的朋黨,在張居正死后,被張四維以張居正黨羽被清算。
這是經過了晉黨認定過的叛徒!
楊博說王國光慎獨,就是說他特立獨行,朱翊鈞讀書,特立獨行出自禮記,是說:人的志行高潔,不同流俗,適于義而已,只肯遵循本心做事。
王國光要做的事兒,和張居正一樣,是張居正同志、同行之人。
朱翊鈞在搞清楚到底誰才是同行者,誰配做同行者,誰是敵人,誰應該發往解刳院解刳。
“陛下,馮大珰在宮外求見,說是陛下要的硬筆已經做好了,給送過來。”張鯨匆匆走了進來,通稟著馮保請求覲見。
“宣。”朱翊鈞點頭。
“陛下,陛下吩咐臣做的硬筆已經做好了,呈送陛下御攬。”
“木是松木,京畿縣邑宛平,有畫眉山,畫眉山產石,黑色而性不堅,磨之如墨,墨色浮質而膩理,宮人多用來點眉。”馮保從宮外匆匆走進了乾清宮內,將做好的硬筆呈送給了皇帝陛下。
一扎長的鉛筆,鉛筆里沒有鉛,是石墨芯兒、木制筆桿,屬于是硬筆,而非軟筆,就是后世小學生常用的需要削的鉛筆。
石墨研磨成粉末,用水沖洗雜質濾凈,添加黏土燒制,在刻有凹槽的木條中,嵌一根黑鉛芯,再把兩根木條對拼粘合在一起制作而成。
朱翊鈞之所以要制作這根鉛筆,實在是毛筆書寫繁瑣,頗為麻煩。
中華的筆,最開始也是硬筆。
懷鉛提槧這個成語,說的就是還是在上古時代,還用竹簡的時候,古人常常攜帶鉛錫制作而成的硬筆,在竹簡上鐫刻,后來發現不方便,刻字太慢,逐漸變成了用軟筆頭蘸漆墨在竹簡上書寫。
朱翊鈞手中的鉛筆,僅僅一扎長,一次性連續書寫可以超過四萬五千個字,不需要研磨,不需要紅袖添香,這就是他手中這支筆的最大優勢,便利。
寫得快。
朱翊鈞在書桌之上認真的寫了幾個字,點頭說道:“嗯,辦得不錯,上等好物,此物甚好,送于元輔先生使用。”
“臣遵旨。”馮保松了口氣,陛下交代的事兒,他順利完成了。
朱翊鈞放下了手中的筆,看著馮保問道:“馮大伴,朕聽聞,在咱們大明正統年間,英宗皇帝有一大伴名曰王振,馮大伴知道他嗎?”
“臣知道。”馮保趕忙回答道,大明土木堡天變,京營全軍覆沒,宦官王振就成了一切的罪人。
朱翊鈞繼續說道:“王振在宮里糊弄英宗皇帝,王振出宮辦事,明明可以在宮門落鎖前回宮,但是他就是不肯,非要請一道皇帝的手書,要在落鎖之后再開宮門入宮。”
“王振夜入皇宮,朝臣聞訊群起而攻之,王振跪地哭訴,為皇帝盡心辦差,卻被如此指責。如此伎倆,數不勝數。”
“臣聽聞過。”馮保跪在地上,顫顫巍巍的說道,這到底是誰跟陛下講了這個故事。
肯定是張宏這個乾清宮的太監!
“外廷那些個大臣們不恭順,朕非常清楚。”朱翊鈞的語氣逐漸變得嚴厲,大明大臣們到了萬歷年間早就失了恭順之心,什么千年以來君君臣臣的禮法森嚴,早就忘得干凈。
“宮里的大珰帶頭違反宮規,大明這宮禁,就變得形同虛設了,什么人都能往宮里摻沙子,宮里這一刻發生點事,下一刻整個京師都全知道了,這外臣就順理成章的把手伸進了宮里來,這便是治人者為惡,小惡為大惡,禍患之根源。”
“大伴為宮里的大珰,你這里爛一點,宮里就爛一片,出宮辦事,大伴就是皇家的臉面,當謹記于心。”
馮保頗為恭敬的說道:“臣謹遵圣誨。”
“臣告退。”
馮保起身彎著腰,緩緩的退出到了門口,才轉身離去,這故事肯定是張宏說給陛下聽的,不過陛下講的很有道理,大明宮禁一塌糊涂,大臣們儼然把宮里當成了他們另外一個斗法之地,宮里才有了那么多的妖魔鬼怪的事兒發生。
馮保帶著幾支鉛筆,向著全楚會館而去,這是陛下的新文具,書寫極其方便。
宮內來了黃衣使者,全楚會館上下不敢怠慢,張居正親自到大門處迎接了馮保,他見禮說道:“馮大珰。”
“陛下口諭:此物甚好,送于元輔先生使用。欽此。”馮保并未進門,將御賜之物,交給了張居正。
張居正何等聰慧之人,尚有奇思妙想,沒過多久就忘的情境出現。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平日靈光一閃的念頭,用此物記錄最是方便,用毛筆蘸著墨寫,還要研墨,還要靜氣凝神,他只當這是宮里的宦官們,費盡心思討好小皇帝讀書寫字所設計制作。
“刺王殺駕案,太后怎么說?”張居正一抖袖子,幾張鹽引便落在了手中,他將鹽引頗為隨意的遞給了馮保。
大明寶鈔廢紙一堆,但是大明的鹽引卻極為堅挺,一張小鹽引一百二十斤,大約價值一兩五錢銀,一張大鹽引四百斤,價值五兩銀子,張居正這一沓大鹽引,少說有二十多張,價值超過百兩。
春秋季節的碳敬、冰敬不過千兩銀子,戚繼光作為張居正門下,一年也就送兩次孝敬,不過兩千兩。
這百兩銀出手已經極為闊綽了。
馮保卻沒有如同以往那般收受鹽引,反而推開了鹽引說道:“太后之意,則是希望江陵公不要學了那高拱自誤,太后最是希冀陛下能夠承繼祖宗基業,這才是頭等大事,但若是有下次,太后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宮里要落鎖了,咱家就不就久留了,告辭。”
張居正站在倒春寒的寒風里有些凌亂。
這太陽到底是打西邊出來了?!
這宮里的大珰居然不收賄了,這宮里的大珰,居然開始守宮規了?著實是稀奇的很。
楊博再次找上了門來。
張居正提到了解刳院,他沒說是小皇帝要設立這等人神共棄異代共伐的解刳院,因為上奏疏的是他,牽頭的是他,具體經辦的人也是他,交換利益獲利的是他,這么陰損的主意,張居正就是說小皇帝要設,楊博也要信才是。
張居正清楚的知道晉黨會妥協,因為全面沖突,張居正不會贏,大明更不會贏,但晉黨一定會輸。
把人送到解刳院里千刀萬剮,算是給皇宮里的人出口氣,至于朝中風力,晉黨的黨魁和首輔已經達成了交易,那自然可以壓的下去。
至此,王大臣案的利益交換徹底完成。
小皇帝得了一間解刳院,幾個屬于自己的宦官和宮婢,完成了對三丈之內的梳理;
張居正得到了吏部尚書、考成法的推進和楊博的致仕;
而晉黨再次用此案彰顯了政治小集體在朝中的影響力,在首輔高拱倒臺之后,岌岌可危人心惶惶的局面暫時穩定了下來。
楊博在離開之前,看著張居正面色復雜的說道:“白圭啊,我老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聽我一句勸,我知道你志向高潔,甚至心里有些瞧不起我,可是現在我還能致仕,全身而退,你呢?”
“你這考成法把天下的官僚都得罪光了,你好好想想,我致仕前,都不算晚。”
“送太宰。”張居正只是送客。
“這件事總算是落幕了。”葛守禮還是跟小孩坐一桌,在戲樓聽戲,直到楊博和張居正談完,葛守禮才跟著楊博走出全楚會館時,心有戚戚的說著話。
若真的繼續追查,真的把罪名給高拱扣實了,晉黨上下都要倒霉。
楊博看著葛守禮搖頭說道:“只是告一段落,不是落幕。”
王大臣案真的落幕了嗎?小皇帝年紀尚幼,皇威不彰,等到小皇帝年紀稍長,真的不會舊事重提,繼續追查嗎?
皇帝才是事主!
楊博聽聞了戶部右侍郎王希烈說起過小皇帝的課業,經過了如此大事,小皇帝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一樣,展書官、侍讀、侍講們會在經筵之后才會退場。
這些文書官,會全程跟隨張居正講筵,小皇帝的一些見解頗為獨特,絕非宦官能夠教授的。
楊博依舊看不起馮保,直到今天聽說馮保不再收賄,而且遵守了宮規,才對馮保略有幾分刮目相看,不過也就幾分罷了。
小皇帝展現出天賦而言,不再懶散的小皇帝,長大之后,絕對是個眥睚必報的主上。
因為張居正信奉的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樣的老師教出的徒弟,怎么可能是個息事寧人的主上?
楊博對晉黨日后的局勢極為擔憂,葛守禮居然以為這件事已經完全結束?
次日下午,用過午膳的朱翊鈞并沒有馬上前往武功房校場,而是向著承天門而去,他要去觀刑。
“朕讓大伴打的刀具可曾打好了?”朱翊鈞站在承天門前,詢問著身邊的馮保。
馮保趕忙回答道:“打好了。”
朱翊鈞走出了承天門,向著東郊米巷而去,那邊是太醫院的南門,現在是解刳院的大門,陳實功的醫囑是管住嘴,邁開腿,所以轎攆依舊在身后跟著,朱翊鈞選擇步行。
他一邊走一邊說道:“殺人需用利刃。”
刀不快,殺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