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督辦刺王殺駕案的緹帥朱希孝,開口說道:“歹人名叫王大臣,姓王名章龍,南直隸常州武進縣人,自述為戚繼光麾下浙軍,經查實,為京師傭奴,本名叫王章龍,昨日申時三刻,偽著內侍服有菜戶營腰牌,自玄武門入皇城。”
張居正聽聞之后開口問道:“此人內侍服、腰牌何來?”
“自述為陳洪提供。”朱希孝說到了這里,看向了東廠督主馮保,宮內的事兒,他管不到。
朱翊鈞坐在月臺之上,翻著四書直解,聽到朱希孝說話,意識到了一個問題,王大臣之所以能混到宮里,完全是因為有內飾服,有菜戶營腰牌。
這王大臣便有了身份。
其實這宮里混入外人,不算稀奇,這是宦官們生錢的門路,有的是人好奇京城皇宮到底長什么樣子,愿意掏錢進來看個稀罕。
說起來可笑,禮教森嚴的大明朝,外人可以拿點錢,就進這守備森嚴的皇宮來。
這錢誰收了?自然是宦官們收去了。
太監的事兒,緹騎們管不著,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緹騎們要嚴查,太監們指不定怎么收拾緹騎。
甚至群臣都認為理所當然的事兒,居然沒有一個人指責,是緹帥朱希孝監察不力導致賊人入宮,因為大家已經習以為常。
誰還沒往宮里摻過沙子?
錦衣衛和東廠,本來應該是相互制衡的兩股特務勢力,卻因為東廠的坐大,導致了這種制衡能力不斷減弱,錦衣衛的權力過于低下已經淪為了東廠的附庸。
朱翊鈞這只小蝴蝶扇動了一下翅膀,已經展現出了效果來。
本來王大臣案要交給東廠去審問,但是因為朱翊鈞一番言論,李太后把案子交給了緹騎去審問。
按照規定,東廠得天亮了開了宮門才能出皇宮辦案,那今天早上這經筵,王大臣的真實身份,就無法確定。
緹騎在承天門外有北鎮撫司衙門,放個信兒出去,幾個提刑千戶,就能把王大臣的祖宗十八代查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至少確認了,此獠并非戚家軍麾下,而是京師一傭奴。
刺客的身份,真的真的非常重要。
緹騎只是權勢不顯,不是辦不了差,做不了事。
馮保腦門上纏著漿紗布,兩個腮幫子腫的老高,坐在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上,吊著嗓子開口說道:“咱家與陳洪乃是生死仇怨,昨日已經將陳洪捉拿,陳洪已經承認是他提供了內飾服和菜戶營腰牌,由滕祥、孟沖等人出皇城,陰結歹人,才讓這王大臣混入了宮中,導致了這惡事發生。”
“得天幸,陛下無礙。”
“陛下無礙嗎?”吏部尚書楊博一甩袖子,盯著馮保,喝問道:“歹人是刺空了,若是沒有刺空,又當如何?陛下尚且年幼,受到驚嚇又如何論斷?你為內相,宮中之事,皆由你負責,放了歹人入宮,你憑什么,還坐在這里!”
楊博,嘉靖八年進士及第,初在地方任事,嘉靖十八年,隨大學士翟鑾巡視九邊,嘉靖十九年,嘉靖皇帝入夜,召楊博入宮奏對,深得嘉靖賞識,自嘉靖二十五年起開始巡按邊方。
嘉靖三十三年,韃靼把都兒汗和打來孫,率領十多萬騎兵劫掠薊鎮,楊博與總兵官周益昌奮戰,身不解甲據敵,入夜招募敢死士,深入虜營,擊退敵人,嘉靖三十四年,楊博再次擊退來犯的把都兒汗。
楊博巡按邊方至嘉靖四十二年,因薊遼總督楊選兵敗事,轉回朝廷任吏部尚書。
楊博為太子少傅,從一品大員,有地方履職經驗,有軍功在身,他還真不怕馮保這個宦官,因為他是晉黨現在的黨魁。
晉黨,一個盤踞在朝堂之上,根深蒂固的朋黨。
又一個牢不可破的政治同盟。
左都御史葛守禮立刻附和的說道:“馮保!你操重柄于宮闈,太后陛下委于你重任在身,你就是這么做大珰的嗎?除了擅威做福索求無度,除了貪銀子,伱還能做些什么!皇皇思亂岌岌殆哉!”
朱翊鈞翻動著手中的論語,偶爾提筆,做一下筆記,他學的很認真,臺下的吵鬧,似乎沒有影響到他一樣。
嘉靖雖然不上朝,但是不代表他不參加廷議,老道士總是躲在重重的羅幕之后,拿著個銅錘敲銅鐘,敲多少下,敲得輕重緩急,到底在表達什么,全靠朝臣們去硬猜。
嘉靖在文華殿修仙,小皇帝在文華殿讀書。
小皇帝讀書,廷臣們在月臺之下吵吵鬧鬧,這個畫風要多詭異有多詭異,但這是多次斗爭以來的結果。
隆慶六年六月,隆慶皇帝大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高拱以元輔的身份,上了道奏疏,這道奏疏冗長,但是里面有一句是[上若或有未經發擬,徑自內批者,容臣等執奏明白,方可施行。]
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有未曾發內閣擬票的奏疏,皇帝直接批奏的,需要讓廷臣們面奏皇帝,詢問明白,才能施行。
高拱不僅說十歲人主不能治天下,還給出了具體的限制,皇帝不能繞開文淵閣,擅自批奏。
皇帝未經發擬,徑自內批。
就這一句話,才真正的觸了李太后的忌諱。
皇帝批閱奏疏,能用徑自二字嗎?!
所以,為了能讓皇帝專管,本該在文華殿后間讀書的小皇帝,被抬到了前殿,坐在月臺上,一邊讀書一邊聽廷臣們吵架。
這二十七位廷臣,不多久,也就習慣了這種廷議的方式。
馮保此時絲毫不怯,嗤笑一聲,看著楊博說道:“哼!咱家坐在這里,自然是太后和陛下信任,才讓咱家過來盯著你們!宮里的事兒,還輪不到你們插嘴!”
“宮外的事兒,你們要管!宮內的事兒,你們也要管!”
“是不是陛下吃什么,你們也要管?”
今天早上,在乾清宮外候著的時候,太后身邊的小黃門給馮保傳了消息,太后的意思是不讓馮保參加經筵,最后是陛下做主,才讓他跟著。
即便是馮保頭上頂著紗布,陛下讓他起來了。
陛下那番話,也讓馮保心有戚戚,原來他那些個小伎倆,都在陛下眼里,陛下不是不知道,只是懶得計較,甚至有意讓他立威,總管宮內一切事物,結果差事辦砸了,他臉也打了,頭也磕了,權力也讓了,陛下讓他起來了。
那就代表陛下還信任他,還讓他做事,他還有用,他自然是底氣十足,他身后是皇帝,在這文華殿廷議上,他代表的就是皇權在和文臣撕扯。
“陳洪交待,乃是前內閣首輔高拱授意其作為。”馮保不輕不重的扔出了一句話。
此話攻擊力極強,群臣立刻沉默了下來,文華殿內極為安靜,只有小皇帝在月臺上翻書和大黃色的羅幕被風吹動的聲音。
馮保在這文華殿內咬人是極為合格的,別看他負傷了,但是攻擊力依舊強橫無比,三兩句話,堵得群臣不能說話,還把刀捅進了文官們的心窩子上。
高拱,前任內閣首輔,高拱當國時,提拔了很多的晉黨,高拱要是被扣上刺王殺駕的謀逆大罪,高拱提拔的那些晉黨,都要倒霉。
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到了左邊第一位上的內閣首輔張居正的身上,隆慶皇帝大行之前,任命了三大顧命輔國大臣。
高儀死了,高拱倒了,現在,就只剩下張居正了。
張居正的態度非常重要。
此時的首輔在翻動著案卷,查驗著北鎮撫司衙門提供的書證、物證、人證。
這個案子,緹騎辦得雷厲風行。
戚繼光是張居正的人,兩個人關系甚篤,若是這歹人王章龍,真的是戚家軍出身,戚繼光少不了麻煩,就連張居正也要牽連其中。
但是緹帥朱希孝把證據找的十足,這個傭奴在京中生活十數載,生活的軌跡極為清晰,錦衣衛本來就式微,這好不容易撈到了個差事,自然不能辦差了。
戚家軍、戚繼光洗脫了嫌疑,這案子,張居正就可以置身事外的去處置。
置身事外,對于首輔而言,何其的重要?這便有了更多的進退空間。
打一開始,張居正就不信,不信戚家軍出身的刺客,連個十歲的稚童都殺不了,連個宦官張宏都對付不了,戚家軍不到六千人,人人悍勇至極。
至于東廠拿來的書證、物證、人證,張居正只是簡單的翻看了一下,便合上不再多看。
至此,張居正其實也清楚了整個案子的脈絡。
陳洪是隆慶皇帝在時,宮里的老祖宗,司禮監掌印太監,東廠督主,御馬監太監,可謂是權勢滔天,橫行無忌,隆慶皇帝大行,陳洪就立刻失去了所有的權柄,而陳洪和高拱二人私交極好,陳洪一倒,高拱也跟著倒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莫過如是。
歹人王章龍的確是陳洪找的,陳洪想要借此契機再起,讓暴怒之下的太后,直接把馮保這個第一責任人給殺了,陳洪好借此恢復他滔天的權勢。
但是陳洪顯然錯估了馮保的受信任程度,雖然陳洪計策得逞,馮保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是馮保沒有死,那死的就只能是陳洪和他那些個黨羽了。
現在的問題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在給高拱潑臟水。
“歷歷有據。”張居正合上了案卷,開口說道:“三法司會審王章龍案吧。”
張居正在案卷上寫下了自己的意見,拿出了印章齊縫書押,交給了張宏。
乾清宮太監張宏端著案卷,放到了皇帝陛下的御前,等待著皇帝用萬歷之寶。
朱翊鈞看著那塊萬歷之寶,這是他的玉璽,李太后碰不得、馮保碰不得、張居正也碰不得,外廷之事的確是張居正做主,但是朱翊鈞要是不用印,這事兒,辦不了。
萬歷十三年后,萬歷皇帝開始怠政,朝中闕員大半,萬歷皇帝就是不用印,朝臣半點辦法也沒有。
這就是大明帝制的制度設計,離了皇權,萬事皆休,大明什么事都辦不了。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和馮保,牢不可破的政治聯盟,是個謬論。
高拱到底有沒有問題,張居正對于此事的態度只有一個,那就是歷歷有據。
若是高拱有問題,就辦,若是三法司會審之后,高拱沒問題,就不辦。
張居正和高拱只是政見有別,拱掉高拱,只是為了自己實現自己的抱負,完全沒到生死的地步。
馮保面色變了變,終究是沒有多言,張居正的態度很中性,這一次并沒有站在馮保一方說話,而是三法司會審王章龍刺王殺駕案。
三法司為都察院、大理寺、刑部,錦衣衛和東廠協理,牽頭的是三法司。
這案子交到了外廷,高拱便死不了。
朱翊鈞拿起了朱筆批紅,而后將萬歷之寶蓋上,刺王殺駕案,開始進入了下一個流程,審問。
張居正繼續主持廷議,而這一輪的廷議,涉及到了大明朝方方面面,戶部的財稅、兵部邊方、刑部刑名要案、禮部的提學、工部的營造,以及吏部的考成法。
考成法就是績效考核,能者上,庸者下,制度設計已經形成了雛形,但仍在商議之中,給百官們套籠頭,百官們自然不樂意,大家論資排輩時間久了,怎么肯內卷呢?
但是張居正執意推行,那就只能將制度完善。
朱翊鈞一直在讀書,廷臣們形成了決議,就遞給張宏送到御案前用印,朱翊鈞看完之后,就會用印,他沒有發表自己的意見。
廷臣在議事,小皇帝在讀書,日上三竿時,朱翊鈞這論語已經能默讀幾段,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
“陛下,廷議散了。”張宏提醒著陛下,廷議結束了,二十七位廷臣起身見禮,離開了文華殿。
張居正站在臺下,負手而立,俯首說道:“陛下,臣為陛下解惑。”
“元輔不用看書就可以講授嗎?”朱翊鈞停筆,看著兩手空空的張居正問道。
張居正頗為恭敬的回答道:“臣是個讀書人。”
“論語的論為何讀陽平聲[lún],而不讀去聲[lùn]呢?”朱翊鈞提出了自己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