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降。
苦行被帶下去后,趙淮中回到行館的臨時書房,取出一卷竹簡細細觀摩。
鄒衍遣弟子越青入秦,帶來了陰陽五德始終說的全套典籍。
其中有鄒衍手書的六卷陰陽術修行之法,就在趙淮中手里。
夏日的夜晚,微風習習。
趙淮中坐在椅子上,單手執卷,衣領敞開,露出精健的鎖骨和稍許胸肌。空余的一只手,時而會伸出去拿桌上放著的一碟點心,邊吃邊看。
他看的頗為入迷,有時還會隨著竹簡里的內容,運轉體內氣機,演化陰陽術。
鄒衍的陰陽五行體系,將自古以來的數術思想與五行學說相結合,并進一步發展,嘗試解說自然現象的成因及其變化法則,是一部鴻篇巨著。
書中闡述天道循環,五行變化,指出萬物皆不離陰陽。
趙淮中按鄒衍所述,調動天地之力,就見手中出現陰陽二氣,寓意天地,對應晝與夜,繼而陰陽交織,生成五行。
諸般變化起伏,妙不可言。
等趙淮中放下手中古卷,時間已過亥時。
他坐在那里,沉吟了片刻才走向床榻,安然睡去。
次日,趙淮中再次到鄭國渠視察進度。
中午的時候,慕晴空,夏辛兩人一起趕過來匯報:
“昨日拘押的苦行,趁儲君出城巡視的時機,在涇陽縣城南的囚牢,被人劫走了。”
“負責看押囚牢的十二個獄卒盡數被殺,城內傳播濟世教精義的那些人,也都消失殆盡,再無一人。”
趙淮中居住的涇陽縣行館面積不大,不適合刑訊審問。
昨天抓住苦行后,是辛武將其押解送到了就近的涇陽縣囚牢。
今日早上,涇陽縣還下了公文,要求緝拿在境內傳播教義的濟世教教眾。
然而一上午過去,風云變幻,不僅有人劫獄,還殺了獄卒。
公然藐視秦律,形同造反。
趙淮中收到消息時,正在鄭國渠一側的堤壩上喂玄鳥。
這家伙已經長成龐然大物,身體落在水渠內,腦袋正好和堤壩上的趙淮中齊平。
趙淮中聽到消息后并不意外,淡然道:“死掉的獄卒已提前安排好了?”
“是,提前用死囚替換,又以縱橫術對死囚進行記憶灌輸,讓他們以為自己是真的獄卒,毫無破綻。”夏辛道。
實際上趙淮中早上出來巡視,帶走夜御府眾人,就是為了給濟世教的人創造機會,讓他們去救苦行。
趙淮中平聲靜氣道:“這些邪魔外道,好像換了方式。
那苦行入秦后,依靠幫危扶弱來隱藏自身,和以前闖入秦境的邪道宗派相比,好像變聰明了。”
慕晴空道:“許是儲君當眾晉升圣人,擊殺邪道宗師陰母,讓這些宗門教派生出了忌憚,故而改變方式,知道隱藏身份。
可惜還是被儲君看穿了他的隱藏。”
趙淮中微微搖頭:“這次的事恐怕不簡單,有些地方我也沒想通。”
慕晴空道:“裴育已經跟上了逃走的苦行等人,應該用不了多久就會有結果。”
“他們往哪個方向逃了?”
“他們越獄后,改變了形貌,往魏趙兩國的邊境逃竄。”慕晴空說。
趙淮中:“對方若逃離秦境,裴育追入他國,情況可能會脫離控制,你們也出發,作為裴育的接應。”
“諾!”慕晴空遂和同來的夏辛一起離開。
“儲君為什么將人抓了又放走?要是以縱橫術詢問,照樣能問出他們幕后的主使者,然后直搗對方藏身處,豈不痛快。”夏辛看了一眼慕晴空道。
慕晴空哂道:“你的精力都用在東陽樓,腦力也跟著傾瀉出去了。
縱橫術的詢問也不是萬能的。
儲君說如果總是讓這些邪道到秦境肆虐,我們一直處于守勢,太過被動,所以這次才把網放出去,看看能兜進來多少魚。
讓對方逃,不僅是要把他們身后的力量揪出來。
還可以避免在我大秦境內動手,殺入對方的藏身地。”
夏辛哦了一聲,臉上露出才明白過來的表情。
慕晴空有些疑惑的看了看夏辛,隱然感覺有些不對。
這家伙以前沒這么傻吧,事事都要詢問?
兩人旋即點齊兵馬,追在裴育身后,疾馳而去。
當晚,趙淮中回到涇陽縣,一切如常。
而在同一個晚上,從涇陽脫身的苦行,還有劫獄救他的三個同伴,經過一天的奔行,最終來到了趙國邊境。
脫離秦境以后,四人才略略松了口氣。
“苦行師兄,現在該當如何?”
四人進入趙國后,周圍盡是荒野,風吹草動,頗為陰森。
天上月華如水,地上樹影婆娑。
四人中以苦行為首,其余三人形貌各異。
當然,此時他們經過了一定的偽裝,外表看起來如同普通獵戶,和本來面貌并不相同。
“這次若非我等事先早有安排,得到師兄的傳念及時來救,怕是師兄就要落在秦人手里,不易脫身。”說話者四十多歲,身形瘦小,面容苦大仇深,臉龐方正。
“正要多謝三位師弟出手救我。”
苦行道:“我隨身攜帶了隱藏氣息的寶物,想不到還是被大秦儲君所識破,沒能取得其信任,實在可惜。”
另一人有些憂慮:“我等奉命接觸秦儲失敗,不知會不會受到懲戒。”
苦行岔開話題問:“那幾家試圖聯合起來對付秦人的宗門,已經開始行動了嗎?”
“嗯。”
最先開口的身形矮小者回道:“他們的行動就在這幾天,我們且躲在暗處看秦人如何應對。
秦人既不聽勸告,該當他們遭此一劫。”
苦行微微搖頭:“夜御府盡多奇人異士,那秦儲更是新晉圣人,誰勝誰負目前還無法預料。
我等先離開此地再說。”
他們所在位置,前方百里有一座趙境的邊城四陽邑。
那里是他們的目的地。
“我等離開,其他在涇陽的教眾怎么樣了?”
“師兄放心,他們也會各自隱藏,秦人想找到他們沒那么容易。”
幾人交流之際,腳步不停,在天亮后,來到了趙境邊城四陽。
他們以提前準備好的身份,從容入城,最終進入了城南的一座宅院。
直到當天晚上,天色全黑。
恢復了本來面貌的苦行四人,來到宅邸后院的一處房間。
房間里,坐著一個年近六十,穿褐色寬袖長袍,袖口和腳踝位置以寬線纏繞收緊的老者。
他氣勢逼人的坐在那,注視苦行四人。
“吾等見過教宗。”四人一起躬身。
“接觸大秦儲君的事不順利?”坐在首位的老者問。
“是,即便事先多有準備,吾的法身之術仍未能瞞過大秦儲君,被他識破了。但他并不知道我們出自苦舟教,我用的是齊人邊陲之地,未興的濟世教身份。”苦行說。
被稱作教宗的老者嗯了一聲。
就在這時,他忽然抬頭,看向房外,眼神銳利:“誰?”
裴育的身影幽靈般從墻上出現,俯瞰屋內的幾人:“聽覺倒是敏銳,可惜眼瞎不明,妄想接觸我大秦儲君。
原來躲在背后的是你們苦舟教。”
房間內,老者緩緩起身,身上的衣袍無風自動,鼓蕩起伏:
“這里可不是你秦人的地方,大秦夜御府能奈我苦舟教如何?”
裴育在墻上站得筆直,道:“苦舟教教宗陸復,你也算一條大魚,勉強可以跟儲君交差。”
————
韓國邊境城池,豐邑。
一個昏暗的房間,此時也有人在密謀交談。
“…苦舟教的人現身后,如同所料,被大秦儲君識破,而后遭擒。
我們送出去的餌,被秦儲吞了,現在他麾下夜御府部眾,正跟著苦舟教的人,已進入趙境。”
“我們這次將苦舟教推出去當餌,若是被發現怕是麻煩不小!”
“他們不會發現的,我們邀請苦舟教共同行事,他們不允,反過來想去大秦儲君那里告發我們,賣好秦人不成,被人識破身份遭到追殺,怨得誰來?
我等所為不過是將計就計,方便行事,要怨也只能怨他們自己蠢。”
一個低沉,一個蒼老,兩個男子的聲音依次響起。
他們的面容在沒點燈的房間內,有些模糊,但依然能看出,其中一人正是此前在陰女教山門露過面的傳天道副宗主,眉目深凹,一身褐衣。
另一人面容白皙,高鼻薄唇,氣質陰柔,竟是趙國平原君之子趙晏。
屋內還有個穿藍色衣裙,身段妖嬈的女子,是陰女教僅次于新任陰母夏姒的女尊姚仟。
“趁趙淮中等夜御府之人被苦舟教吸引了注意力,他們雙方兩相爭斗。我們的行動開始沒有?”趙晏問。
“這個時間,應該正在進行當中。”傳天道的副宗主說。
趙晏有些興奮:“好,這次定要壞了秦人的氣運。”
傳天道的副宗主和姚仟對視,兩人都掃了一眼趙晏,嘴角有笑容閃逝。
隨后由三人共同取出數件器物,其中有兩個巴掌大的古舊石臺,其上竟同時浮現出一個陰曹的虛影。
還有一口猩紅刺目,不足五寸的小型棺槨,以及一個殘破的石碗。
這四樣東西出現后,凌空漂浮,陰寒的氣息彌漫。
“可惜了,四方陰曹,只聚集了兩個,補天一脈避世不出,蹤跡全無,還有一個落在趙淮中手里。”
“只需一個陰曹能順利開啟,就夠秦人消受的。”趙晏森然道。
“獻祭之物由少君負責,準備的怎么樣了?”傳天副宗主問。
趙晏獰笑道:“自然準備好了,你以為我約你們在這里相見是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