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落山,八百里。
河道錯綜,沼澤遍地,有毒霧瘴氣,上漫天際。大雁飛過,常毒斃身亡,墜于沼澤,化為腐水,因此得名“雁落山”。
煙水河的分支,從山間流過。
河水泛著腥味。
大山深處,險惡復雜。
魔宗就建于此處。
此時深山之外,險惡的環境中,早有眾多正道修士,蟄伏于山林沼澤中。
此次圍剿魔宗,聲勢浩大。
道廷司出動了十五位金丹典司,此外還有六百筑基后期,乃至筑基巔峰的執司。
與道廷司聯手的太虛門,則出動了二十位金丹長老。
太虛門三宗合流,修士眾多,長老也多,因此出動的長老,足有二十之數,比道廷司還多。
但內門弟子并不算多,只出動了一百。
圍剿魔宗,尤其是三品魔宗,要與金丹魔頭交手,廝殺起來十分危險。
而像太虛門這等大宗門,能進入內門的弟子,都是天驕中的翹楚,將來是宗門棟梁,自然不可能讓他們冒著隕落的風險,過早地與魔宗死戰。
內門弟子,不是“炮灰”,而是“種子”。
讓他們參與圍剿魔宗,是為了磨煉心性,為了讓他們見識到魔宗的殘忍,讓他們適應與魔道修士之間,血腥的死戰,從而將來真的能獨擋一面,成為宗門的棟梁之材。
場間唯一一個外門弟子,就是墨畫了。
當然,他不是來歷練的。
他是“幕后黑手”。
推動魔宗覆滅的幕后黑手。
乾學州界是宗門林立的大州,任何膽敢在此露頭的魔宗,都必然會覆滅——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有沒有墨畫,都改變不了這個結果。
墨畫只是加速了這個進程,將魔宗覆滅的進度,一下子從頭推進到了結尾。
而現在,墨畫就親臨現場,親眼見證這次行動的結果了。
美中不足的是,他的位置距離魔宗有點遠,看不太真切。
他也沒辦法,這已經是最大的妥協了。
道廷司那邊的顧叔叔,夏姐姐,太虛門的荀老先生,還有各個長老,一致不同意,他來湊這個熱鬧。
尤其是荀老先生。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剿滅魔宗,圍殺金丹魔頭,太過危險,稍有閃失,墨畫便有性命之憂,真到那個時候,就悔之晚矣了。
但墨畫強烈要求,并且保證老老實實,安安分分的,離得遠遠的,不會出岔子。再加上那么多宗門長老跟著,想來也不至于保不住他。
荀老先生這才勉強點頭。
因此,墨畫雖然能夠參與剿滅魔修,但也只能在遠處看著,而且失去了“人身自由”,必須要跟長老們混在一起,不允許獨自行動。
而剿滅魔宗這件事,也基本用不到他了。
他作為“中間人”,牽過線搭過橋了,任務就算完成了。
其他的事,自有道廷司和宗門長老負責,他也插不上手。
圍殺金丹魔頭,他實力不夠。
魔宗附近的陣法,也有荀子賢等陣法長老處理,也不用他上手。
更何況,魔宗附近的陣法,大多都是三品,超出了他的陣法品階,他想幫忙也幫不上。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荀子賢長老破解魔宗陣法的時候,在一旁老實看著,虛心學著,提前了解一下,三品陣法運用和破解的規則。
陣法破解之后,就是戰前籌備階段。
大量道廷司修士,按照既定計劃,暗中向魔宗圍攏。
太虛門的長老們,也開始動身。
薄霧蒙蒙,一切都在緊鑼密鼓地展開。
位于戰場邊緣的墨畫,反倒“清閑”了起來,只能目光深邃,默默看著這一切。
他現在待在一個臨時駐扎的營地里。
營地附近,與他一樣清閑的,還有一個人。
此人身高體壯,一臉絡腮胡,身穿道廷司典司道袍,正是樊進。
樊進是負責“殿后”的。
圍剿魔宗這等大事,兇險萬分,以他金丹初期的修為,還沒資格擔當前鋒,去沖鋒陷陣。
在前鋒身后,作為大部隊的主力去殺魔修,賺功勛。
這種好事又輪不到他。
除此之外,像什么偵查,竊聽,破陣之類的事,他又沒這個能力。
因此他只能做“殿后”的事,若是圍剿失利,他要負責掩護。若是魔修潰逃,他要負責攔殺。一些善后的臟活累活,也都由他來做。
此時還在籌備階段,營地人來人往。
樊進忍不住左顧右盼,心事重重。
他從小地方調過來,參與圍剿魔宗的大事,其實是個好機會,能跟其他修士同道碰頭,討討交情。
修道修的也是人情。
要想進步,就要努力去找機會。
但他看了半天,都找不到人搭話。
來來往往的金丹,要么是世家出身的典司,在乾學州界任職,本就高他這個偏遠州界的典司一等。
要么就是乾學州界八大門之一,太虛門的真傳長老,修為深厚,道統上乘,他根本不敢去攀交情。
即便開口了,別人也不會理他。畢竟他出身,道統,修為,樣樣都不如人。
個子高大的樊進,站在人群里,卻覺得處處矮人半截。
但他不想放棄,機會只有這一次。
一旦剿滅魔宗事了,無論結果如何,以后都未必會有這么大陣仗,能遇到這么多金丹修士了。
就算有,他也未必有資格參與。
樊進一邊神情戒備,一邊用余光打量往來的修士,看能不能有哪個,地位低一些,看著和氣,比較好說話的修士,能讓他搭搭話,攀點交情。
看來看去,終于給他找到了一個。
年齡小,長得嫩,血氣微弱,靈力不高,跟在一群長老后面,像是個“打醬油”的。
關鍵是,樣貌清秀,目光清澈,笑起來親切可人,一看就很好說話。
唯一的問題是,他只有筑基。
不過筑基就筑基吧,金丹他也搭不上話。
而且他穿著太虛門道袍,應當是太虛門弟子,說不定能通過他,跟他背后的宗門長老搭上關系。
這種大宗門的門路,哪怕只是幾句話的交情,互相交換個名字,有時候都能派上大用場。
再不濟,說出去也有面子。
樊進便偷偷湊到了墨畫面前。
正在打量四周山勢的墨畫,也發現了這個古怪的金丹典司,轉過頭好奇地看著他,不知他要做什么。
樊進硬著頭皮,拱手道:
“在下樊進,忝任道廷司的典司,小兄弟,你是…太虛門的弟子吧?”
墨畫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太虛門道袍,覺得他在說廢話,點了點頭,問道:
“有什么事么?”
樊進一下子卡住了。
有什么事?
他本來就沒什么事…
只不過想來聊聊天,攀攀交情,看能不能混點人脈。
他又不認識這小兄弟,不知他姓甚名誰,喜好什么,更不知應該聊什么。
想進步的心是有的,但邁出了第一步,他突然不知該怎么走了。
墨畫卻沉吟了片刻。
樊進…
這個名字,他似乎有點印象。
“你認識顧叔叔么?”墨畫問他。
樊進一愣,“顧叔叔?”
“顧長懷。”墨畫道。
樊進連連點頭,“認識認識,顧長懷顧典司,我臨時借調到乾學州界,一直是與顧典司共事,受了他不少關照。”
樊進心中長長松了口氣。
這個關系,莫名其妙就這么續上了,只是他萬萬沒想到,竟是從一向冷面無私的顧典司那里續上的。
墨畫也微微點頭。
他記起來了,是有這么個典司。
當時他通過令牌,告訴魔宗“有內鬼,中止行動”的時候,這個樊典司就跟顧叔叔在一起行動。
算起來,自己還救過他一命。
“小兄弟,你是顧家的人?”樊進小聲問道。
墨畫搖頭,“我姓墨。”
姓墨…
樊進感覺有些陌生,在他印象中,乾學州界附近,好像并沒有姓“墨”的家族。
不過,這也驗證了他的判斷。
“小兄弟莫非…不是世家子弟?”樊進問道。
墨畫問他,“你怎么知道?”
樊進小聲道:“小兄弟莫怪,倒不是我自吹,我這人,看人還是挺準的。”
他瞄了一眼墨畫,“你血氣弱,年幼之時,必然缺靈物溫養,靈力弱,靈根必然一般,這就說明,你肯定不是大家大族出身。”
“你能拜入太虛門,估計是另有一番機緣。”
“但是吧,”樊進搖頭,有些感慨,“在宗門里,估計不太受重視,只能跟著長老們跑跑腿,打打雜,端茶遞水的,不然不可能到現在,還沒有溫養本命法寶的跡象。”
墨畫沉默片刻,點了點頭:“你看人還蠻準的。”
“是吧,”樊進嘆了口氣,“說起來,我們還蠻像的,都是底層出身,想要出人頭地混個前程,都挺難的。”
墨畫問:“你是小家族出身?”
“不錯,”樊進點頭,“孤山城樊家,三品小家族,不過那是以前了,現在沒落了,族人四散,我差不多也是個孤家寡人了。”
“孤山城?”墨畫一怔。
他沒想到,這個樊進,竟然會是孤山城出身。
“小兄弟,知道孤山城?”樊進問道。
“嗯。”墨畫點頭道,“我認識孤山煉器行的顧師傅。”
樊進大感意外,“你還認識顧師傅?”
“你也認識顧師傅?”
樊進道:“我與顧師傅喝過幾次酒,還算相熟,早些年他們煉器行的契書,還是我幫忙辦下來的。”
樊進沒想到,他只是抱著萬一的想法,搭了個話,沒成想真讓他攀出交情來了。而且這交情,還越攀越多。
樊進待墨畫,就越發熟絡熱情了。
“有空去孤山城,我定好好款待小兄弟一番!”
“行!”墨畫也很爽快。
樊進忽而想起什么,搖了搖頭,“不對,還是不要去孤山城了,等我哪天,能調任到乾學州界,或是周邊其他州界做典司,再設宴請小兄弟你吧。”
墨畫一怔,而后目光微閃,“樊典司不想留在孤山城?”
“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誰想留在那里?”樊進擺手道,神情有些嫌棄。
但墨畫目光深邃,看出他的表情有些不對。
他的表情是嫌棄,但眼底深處,藏著忌憚,甚至有一絲…深深的恐懼。
恐懼…
他在恐懼什么?
孤山城有什么好恐懼的?
墨畫目光微微凝起。
樊進卻不愿再提及“孤山城”這三個字了,而是轉移話題,看向了墨畫,擔憂道:
“小兄弟,作為過來人,我得給你個建議。你若覺得有用,就聽聽,若是覺得沒用,就當我放…當我胡說。”
“樊典司請說。”墨畫點頭道。
樊進誠心誠意道:
“你筑基后期,下一步就是結丹了,這本命法寶…可得好好選啊。雖說你不受宗門重視,沒家族支持,但也絕對馬虎不得。”
他本來是想借助墨畫,跟他背后的師門長老攀點關系,但他這人熱心腸,跟墨畫聊得熟絡了,反倒把這茬給忘了,真心實意給墨畫提起建議來。
雖然這建議,墨畫其實也不需要。
樊進見墨畫的神情淡淡的,以為墨畫不信他,沒把他的話放心里,便有些著急:
“真的,小兄弟,我是過來人,不騙你。我就是吃了這個大虧,當時想著,能結丹就行了,法寶這種東西,能湊合就湊合。結果現在雖是結丹了,但法寶不行,處處吃虧…”
墨畫好奇道:“樊典司,你法寶是什么?”
“錘子。”
“你的本命法寶,是個錘子?”
“是。”
樊進一臉有苦難言。
“所以,本命法寶這種東西,一定要慎之又慎,一定要選最合適的,不能圖省事。”
墨畫緩緩點頭。
法寶的問題,他已經考慮很久了,其實不會在意這位樊典司說什么,他在意的,其實還是孤山城的事。
墨畫想知道,孤山城到底出了什么事,會讓這位金丹典司心生忌憚。
可還沒等他問出口,便聽荀子賢長老喊他道:
“墨畫,來喝茶。”
“哦,好。”墨畫連忙答應道。
樊進也循聲望去,便見喚墨畫的,赫然竟是太虛門的一位,劍眉星目,容貌氣度皆不凡的金丹后期長老,當即心中一震。
八大門金丹后期真傳長老,與他這個小地方的金丹初期典司,地位差了十萬八千里,實在是有點“高不可攀”。
樊進倒是想忝著臉去攀點交情,但這差距實在太大了。
他說話都沒底氣。
恰在此時,有一個道廷司執司找到他,“樊典司,顧典司找你,行動要開始了。”
樊進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而后他便向墨畫抱拳,“相逢即是有緣,我不打擾小兄弟了,下次有機會,我們再聊聊。”
墨畫也抱拳道:“魔修兇殘,樊典司小心。”
“多謝小兄弟提醒。”
樊進說完,便轉身離開了,只是心里仍覺得可惜,多好的機會啊,要是多留一會,再多說幾句話,說不定就能跟太虛門的“大人物”攀上交情了。
“可惜了…”
樊進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此時,荀子賢長老喊墨畫坐下,給他倒了杯茶,溫聲道:“我一個道友送的,名為雪上清,你嘗嘗。”
茶葉如雪,茶水清冽,茶味清香。
墨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瞇起眼笑道:“謝謝子賢長老!”
這一幕,樊進看在眼里,一瞬間只覺腦袋嗡嗡直炸。
不是…
不對。
不是弟子給長老端茶倒水么?哪里有長老給弟子倒茶的道理?
太虛門這是什么門風?
而且,倒茶的還是一位,一看就地位尊崇,學識淵博的金丹后期長老。
這等大修士,他連開口道個好,都害怕唐突了。卻能親自給眼前這位小兄弟倒茶…
樊進人都傻了,心中喃喃道:
“這位小兄弟,到底是何方神圣…”
隨后他突然想起,適才這位長老,似乎是念了這小兄弟的名字:
墨畫。
“墨畫…”
樊進皺眉,只覺得這個名字十分耳熟,似乎什么時候聽過,琢磨片刻后他瞳孔一震,倒吸了一口涼氣。
“該不會是…那個傳說中的‘墨畫’吧…”
“那個…太虛門的‘小怪物’?”
半個時辰后,一切布局得當,剿滅魔宗之戰,就正式開始了。
但這與墨畫無關。
荀子賢長老陪著墨畫喝茶,是奉荀老祖的命令,既是看著墨畫,不讓他亂跑惹禍,也是護著墨畫,不讓他有什么閃失。
墨畫也就老老實實喝茶,同時將目光放遠,看向魔宗的方向,觀察著局勢的發展。
眾多的道廷司修士,以及太虛門長老和弟子,沿著既定的路線,像是暗潮一般,向魔宗的方向匯聚就。同時編制成一張落羅網,將魔宗的老巢,完全罩入其中。
山雨欲來,大戰在即。
毒沼瘴氣遍布的雁落山,越發死寂。
突然,一陣劇烈的波動傳來,山川破碎,地面都在顫動。
這是魔宗外部的陣法,被攻破時,產生劇烈的靈力爆炸,引起的震動。
而后喊殺聲響起,直貫云霄。
帶頭的金丹修士,紛紛祭出法寶,向著魔宗內部殺去,劍氣,法術,刀劍鎧甲,彼此碰撞,力量激蕩,與魔宗修士廝殺到了一起。
原本還算晴朗的天空,也漸漸彌漫起了血色,與濃烈的瘴氣,交織到一起。
金丹沖殺之后,后面就是大部隊的廝殺。
道廷司典司帶著執司,太虛門長老帶著內門弟子,結成陣仗,宛如絞肉鏈一般,將面前的魔宗弟子,一一斬殺。
五行靈力與邪魔血氣,沖撞,交織,產生強烈的爆炸。
殘肢遍地,血肉紛飛,慘烈異常。
血水流入河水,滲入沼澤,使整座雁落山,蒙上了一層血色的帷幕。
這個過程,頗為漫長。
數千修士在山林毒沼間死戰,鮮血濺灑,刀劍斷裂,法術在空中流竄,暗器在地面游離,場面十分宏大。
不知過了多久,戰況稍稍平息了一會。
墨畫知道,并不是這場圍剿結束了,而是金丹長老和道廷司典司,帶頭攻入了魔宗內部。
果然,片刻后,更強烈的震動傳來。
這種震動,開山裂石,四散的氣息,如風浪一般向四周擴散,使得雁落山瘴氣逆卷,山澤翻騰。
與此同時,一聲暴虐的,兇戾的,可怖的,仿佛古老兇獸般的吼聲,在雁落山回蕩,引得百妖震恐,正道修士人心惶惶。
墨畫瞳孔一縮。
“這是…龍吼?!”
四象青龍陣…
墨畫身邊,金丹后期的荀子賢長老,聽聞此吼聲,也不由得臉色一變。
“邪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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