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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平生所見人杰,莫過于此

  “陳元真到…”

  “陳元真到…”

  “下邳陳家三公子陳元真覲見!”

  府前下馬,張坤只帶著花四姐一人,來到下邳府衙。

  這里已被掛上刺史府的招牌,許都那邊不肯分封呂布徐州刺史一職,想必曹操也是生怕呂布這頭老虎名正言順得到治官牧民的權力,從而勢大難治,因此從中作梗,硬挺著就不封官。

  不但不肯給呂布封官,還給陳登封了個廣陵太守以為牽制。

  這種做法實際上起不到太大的作用,卻足夠惡心人。

  至少,呂布就被惡心得夠嗆,就算他自號徐州牧,也只是自家手下人承認,天下百姓是不肯認的。

  畢竟,漢天子還在,雖說人人都知道,那位天子已經被人控制在手里,但名義上還是漢朝天下,平民百姓又懂什么呢?連飯都吃不飽,哪里知道朝堂上的彎彎繞繞,所以,這時候曹操拿捏著天子四下封官,還是有著很大用處的。

  他打出的口號是“奉天子以令不臣”,實際上行的計策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就算天下諸侯全都知道這家伙心懷不軌,卻也無可奈何。

  大義被他抓在手里,利用得淋漓盡致,讓人就像吞了七八只蒼蠅一般,偏偏還說不出什么。

  只能說,這一招極為厲害。

  就連呂布這種桀驁不馴的狂人,也不得不示弱三分,不敢明面爭鋒。

  徐州刺史府占地闊大,伏兵暗布,張坤一路走來,連過三重門戶,就感覺到四周埋伏了諸多甲兵,至少有著數千人之多。

  各自兵器在手,弓箭在弦。

  三聲迎客,震動全府。

  “這是做甚,想給咱們一個下馬威嗎?”

  花四姐勃然變色,雙刀已經抱在手里,柳眉倒豎,血氣洶涌暗聚,已是保持警惕。

  “稍安勿躁,花姐。”

  張坤安步當車,搖了搖頭:“這種陣仗,太小家子氣了,嘗聞溫侯氣魄雄渾,有人主之像,方能得到眾將歸心,成一方諸侯。卻沒料到,只是見我一人,竟然如此膽顫心驚,非得數千兵士護衛,才可心安,由此可見,虛名誤人,一至于斯…”

  張坤聲音清朗,神態溫和,語氣也沒見有什么憤怒或者殺機,話里的意思,卻是極盡鄙薄。

  呂布明明是想以兵勢壓人,先行給一個下馬威,卻被他說成是害怕自己,因此,需要大軍在側,用以壯膽。

  這話說得。

  花四姐都忍俊不禁,噗哧笑出聲來。

  心想自家看著少爺從小長大,怎么就不知道,他還生了一張利嘴,一副巧舌。

  不過,經張坤這么一說,劍拔弩張的氣氛不由微微一滯,殺氣也弱了一些,顯然是,那些埋伏在左近的帶甲士卒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吱呀…”

  大門洞開,正堂之上,擺著宴席,此時,酒滿樽,菜正香,主人賓客人數并不算多,只是七八人而已。

  一個面容清矍,留著數縷長須,一派儒雅風流的中年人迎上前來,呵呵笑道:“陳家經義傳家,漢瑜先生即算是內心不軌,見到溫侯了,依然執禮甚恭…更別說陳元龍了,以子侄輩自居,平日行事不敢僭越絲毫,到了元真賢侄這里,卻是變了家風。”

  當面罵我沒家教嗎?

  還是罵我棄陳家,棄父兄于不顧,不孝不悌…

  這老頭誰啊?

  陳宮啊。

  那沒事了。

  張坤明白,自己一出現,就破了對方提出的袁、呂聯姻之策,老頭心里不滿,那是肯定的。

  此時夾槍帶棒,語出譏諷,簡直是必然。

  當下也不生氣,笑著道:

  “陳家是陳家,我是我,公臺先生如果耳目不曾閉塞,定然知道某為何滯留下邳不去…孟子有言,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陳家反戈一擊,卻把吾等兄弟送至下邳,無異于送羊入得虎口,再來談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未免有些可笑。”

  張坤掃過堂中數人,冷然一笑,又道:“倒是公臺先生,某有一事不明,溫侯尚未故去,汝為何搶先出言,莫非,堂中以你為尊,余者皆為從屬?”

  “你…”

  陳宮臉色一下就變得極為難看。

  張坤這話就戮到了他的心窩子里了。

  一直以來,他自詡士族豪門,學富五車,本就看不太上這些糾糾武夫。

  雖然因為形勢所迫,與呂布攪和在一起,口頭上,有時也會喊一喊主公應應景,但這心里嘛,還真的沒把呂布當回事。

  他想的是,這只是暫時合作,真等到時機合適,就立刻跳槽離開。

  比如,四世三公門第出身的袁術那里就很不錯。

  這也是士族的通病了。

  一般來說,士族只看得起同樣士族出身的人,對寒門出身之人,十分鄙夷。更別說,對那些從草莽中殺出來的武將了,那是連一根鼻毛都看不起對方…

  有著如此心思,可想而知,他平日里的態度到底是如何了。

  可偏偏,這個時代的武將們和草根們,也吃這一套。

  打心眼里就會認為,士族的確是高人一等,的確有資格看不起自己。真遇到事情了,還是會低聲下氣去求,去請,也要讓對方幫上自己一把。

  呂布如此。

  劉備自然也是如此…

  甚至,就連曹操也是擺出這種姿態來。

  對穎川士族,以及才學之士,那是親厚有加,視為手足,常常徹夜痛飲,抵足而眠。

  為何,就因為他家門第出身宦官,名氣不太好,需要士族吹捧抬上一手。

  唯一不用如此的,就是袁紹、袁術兩兄弟了。

  這兩人門第太高,本身就是最頂尖的士族豪門。

  四世三公門第,有多少士子是他們家的學生,見到了自動矮上三分,別說吹捧拉攏了,能夠收留重用,士子們還得感恩戴德。

  張坤雖然對這個時代,還不算特別了解,但是,這些日子也算是基本摸清了其中道道,此時出言反擊,直接就是戮陳宮心窩子,也揭了呂布的傷疤。

  你說請宴吧。

  可一來,就聽到陳公臺在這里嘰嘰歪歪。

  知道的會認為你呂布和眾將善待士族。

  不知道的,還以為陳宮才是下邳之主,爾等皆是臣屬。

  “公臺,還不退下?”

  陳宮還想說什么,呂布已然面色通紅,受不住了。

  這陳家小子一進門,首先就是譏諷自己膽小怕事,再接著又嘲笑自己大權旁落,連個屬下也管不好。

  這嘴巴。

  嘖嘖…

  武力如何還未見著,氣勢上面,對方只是一人,卻偏偏壓得滿堂文武,三千鐵甲全都沒了脾氣。

  陳家何時出了這等麒麟子?

  以往竟然從未聽說過。

  “請入席。”

  呂布人狠話不多,站起身來,伸手延客,臉上帶笑,眉宇間卻盡是肅殺之氣。

  他看著張坤施施然的坐到主賓之位上,頗有一種四顧無人之感,心里也不由驚嘆不已。

  這人的膽子到底是什么做的。

  當日高祖赴宴,也不敢如此自然而然,依舊是小心防備,處處伏低做小,否則,鴻門宴后,也就沒有漢朝數百年天下的事了。

  而這小子,卻是完全不把這滿堂大將,三千甲兵放在眼里。

  是真的有所依仗,還是腦子缺一根筋,完全看不出危險所在?

  想到這里,呂布心中大動。

  若是。

  如果…

  他緩緩端起酒壺,倒了一盞綠色粘稠酒水,笑道:“過門是客,賢侄能夠來此,布甚感榮幸,請滿飲此杯。”

  呂布這話說得太客氣,把張坤抬得太高,眾將甚至包括陳宮在內,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實在是剛剛張坤入府以來,先聲奪人,氣勢雄奇令人心折,就算是面對呂布本人,也沒落了半點下風,反而隱隱壓了他一頭。

  這只是一種感覺。

  感覺這事,是十分奇怪的東西。

  你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在久經沙場的眾位戰將心中,這東西肯定是存在的。

  不相信自己感覺的,多數已經死在了戰場之上。

  看不清強弱,看不到危險,不死何為?

  呂布一杯酒倒滿,身上衣袍無風自動,頭頂金冠也是嗡嗡輕鳴,他雙手握住酒樽,手腕微翻,十指猛然彈開。

  一聲狂暴雷音,從他的手心發出。

  空氣震開道道漣漪。

  那酒樽已然如同離弦勁箭一般,向著張坤當胸撞來。

  飛在半空,已是掀起層層氣浪波紋,如排山倒海…

  眾將心中一凜,眼中全是狂熱。

  看著酒樽去勢,眼睛都不眨一下。

  呂布號稱天下第一武將,可不是自封的,而是天下諸侯承認,底層軍士傳揚。

  當日虎牢關下,獨戰天下群雄,威風不可一世。

  他的霸王戟法使發了性子,那是山崩海裂,無堅不摧,而且,還細膩如抽絲,技巧達到巔峰。

  就算高傲如關羽,勇猛如張飛,也不得不承認,單打獨斗,是干不過他的。

  真打起來,還是得聯手。

  否則,就算支應數十回合,一個不小心,讓呂布打得發狂,自己就有性命之憂。

  此時呂布明著敬酒,實則已是化勁入樽,氣貫酒水。

  整個酒樽被他血氣加持,如神兵寶器一般,散發出瑩瑩血光,還未飛到,已是把四周空氣撞得稀薄,宛若真空,讓人用盡全力吸氣,都吸不到一絲空氣。

  花四姐站在張坤身后,眼中全是駭然,更是連拔刀的力氣都沒有。

  被那洶涌狂暴氣勁所襲,從精神到肉身,全都被奪制,只能眼睜睜的直著酒樽轟然撞到。

  酒樽飛著飛著,眼看著就要撞到張坤胸前,激起漫天波瀾。

  眾將摒住呼吸,死死看著張坤,想看他如何應對。

  只見,如山河倒卷般的酒樽,突然就頓在半空,氣勁嘶吼著咆哮著,在一只瑩白如玉的手掌伸出之后,全都消彌于無形。

  三根纖長手指,捏住酒樽,掌心就像生出一個無邊寬廣的漩渦深洞來。強橫的血氣勁道,一觸及那只手掌,那個漩渦,就立刻消失不見。

  一樽酒安安穩穩的呆在張坤的掌心,就像是有人溫文恭敬的捧上來一樣。

  哪還有什么殺機?有什么力量?

  “溫侯抬愛,此酒卻之不恭,請。”

  張坤仰首抬杯,碧綠酒水如線般入喉,只感覺綿軟柔和,甘甜醇美,忍不住就贊嘆一聲。

  “好酒。”

  他長長的吐出一口酒氣,心滿意足的嘆了一口氣。

  “所以說,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美酒美人,江山萬里,豈可郁郁久居人下,誰不想盡享榮華,出人頭地?就如溫侯,如今雖說坐困愁城,死到臨頭,卻還有如此美酒佳肴,勝過天下無數人家,真真是羨煞旁人也。”

  這話是大實話,卻也是格外的刺耳。

  剛進來時如果這般說道,眾將定然全都大怒,此時,在他輕描淡寫接了呂布一招試探之后,再開口說起,竟是讓人無言以對。

  無他,其勢被奪。

  滿堂英杰,壓不住他。

  陳宮先前被好一頓譏諷,此時陰沉著臉不再出聲,只是冷眼看著。

  他已經感覺到,呂布對自己擅作主張有些不滿了,此時說多錯多。遇到一個心思易變,極其容易被挑拔怒火的主公,就有這么坑。

  呂布想要拔戟下令,卻又找不到由頭,自己全力出手,推杯換盞,想讓這囂張得一塌糊涂的陳家小子出個大丑,卻沒料到,對方竟然全不當回事,舉手抬足之間,就把那樽酒喝下了。

  他不但消彌勁力于無形,更是一點也不懼怕中毒,無論是實力,還是膽魄,極其讓人心折,明明知道此為大敵當前,開口閉口之間,對自己也殊無尊重之意,可是,呂布心里竟然提不起一絲敵對心思。

  這感覺很古怪。

  頗有一種識英雄,重英雄的荒謬感。

  ‘平生所見人杰,莫過于此。’

  呂布心中暗暗感嘆。

  明明是設下“鴻門宴”,處處殺機,以勢壓人。

  卻偏偏沒有一點鴻門宴的味道了。

  變得像是欽差巡察,自家迎接上官的味道。

  真真是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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