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代表!”
“怎么說?”
“小月湖的童寨主答應了,不過有條件。”
“什么條件?”
“兩百條大銃,只要交貨,暢通無阻。”
“他媽的,西福州的獅子都沒有這孫子嘴巴大。去,帶人把他斃了!”
胡子拉碴的安重泰現在情緒極為的狂躁,他現在手中吃的,只能對付兩天,兩天過后,就要斷糧。
萬幸,手底下跟著他暴動的人,主要都是船工、漕幫、排幫的成員,別的沒有,逮魚摸蝦的工具,卻是不缺的。
小河中一通掃蕩,管幾百號人的肚子沒問題。
然而這不是個事兒。
一條小河一條小河掃過去,能掃多少路?
哪兒有追兵都吃不準。
“好嘞!”
一聽安重泰的命令,傳話的人頓時來了精神,再往西,有個小港,附近有個內灣湖,叫做“小月湖”。
本地的村子,在湖中心還有個停靠大船的水寨。
村子叫“童家灣”,寨主其實就是本地的村長,也是“童家灣”大姓的老族長。
這光景,安重泰打算帶一票人先進山,進了山,先安營扎寨,等緩上兩天,就投奔湖南去。
只是要過路,哪兒有那么容易。
那么多人,行蹤很容易就暴露了,要想不暴露,要么面子大,要么下手狠。
安重泰的面子,有一點,但不夠;但下手狠…揚州城他現在都敢揚了,何況一個“童家灣”?
然而當傳話的人轉身就要走的時候,安重泰喊住了他:“等等!”
“安代表?”
“老子不能這么干!這么干了,跟土匪有什么分別。”
安重泰一咬牙,道,“跟姓童的說,就說量太大,我想當面談,就在‘小月湖’邊上,各帶一條船,五個人。”
“呃…”
“還愣著干什么?去啊!真想著打遍天下無敵手啊!”
吼了一聲之后,安重泰現在是內心相當的復雜,他跟“勞人黨”在揚州城辦事處的人失聯了,接下來怎么處理事情,他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
別的他不太清楚,但是,老家的那一套,肯定不好使。
眼下跟著他出來的這些人,不是沖著他安重泰敢打敢拼來的,而是沖著“勞人黨”來的。
他安重泰,不過是把“勞人黨”的口號,又添油加醋了一遍…
想要當“勞人黨”的揚州代表,甚至是江淮省代表,這是安重泰的初衷,很是功利,甚至是自私自利的初衷。
但是現在,看著這群精氣神還沒有垮的泥腿子窮漢們的眼神,安重泰的心思,早已發生了變化。
人不能太畜生。
人心都是肉長的。
他會繼續搏一把,但這一回,是給這幫相信他的人,搏一個出路。
“安代表,我們要過江的,是吧?”
“嗯。”
點了點頭,安重泰應了一聲,“總要帶你們去見一面王委員長,聽辦事處的人說,安仁縣現在是路不拾遺,人人都有干凈敞亮的房子,上班工資從來不拖欠,一天上十個小時的班,就能睡個好覺,還帶放假的,一個月三天。”
“還有地。是吧,安代表?”
“對,還有地,想種就種,沒有租子,就是給跟農稅。工具可以問村里 的黨代表借,這是公家的。不想種,也完全可以不種。”
“哪能不種呢,俺老家要是有二十畝地,啥都有咧。要不是濟州那些鱉孫兒又鬧甚么‘攤派’下來,俺去年就能買地咧。”
“噫還買地,你就別胡咧咧,前年北運河南運河的幫會,都開不出花紅,拖欠三年的工錢,去年過年說是都結清咧。結個啥?結個球囊!給他爹發了兩張紙錢,這算啥咧?燒給太祖宗看個焰火兒?”
“哈哈哈哈哈哈…安代表,王委員長的地,當真就只有一份稅?”
被問到的安重泰頓時氣勢來了,這事兒他知道啊,當然只有一份。
“就只有農稅!騙你們干什么!而且出了安仁縣、茶陵縣、攸縣,像耒陽縣,現在也在搞‘減租減息’,一年到頭,一畝地攢二百斤糧食,十畝地就夠了吧?”
“不給紙錢?”
“當然不給,給布,給油,給銀元,給金葉子,你想要啥,就給啥。你要紙錢,也行啊。”
“要恁球囊…”
“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抱怨又是憧憬,于很多新的漕幫幫眾們而言,他們身上的小農屬性還是洗脫不去的。
來運河上討生活,為的就是賺買地錢。
他們跟傳統的漕幫、排幫幫眾不一樣,那是近似家族化式樣的幫會,大運河,就是他們的根,他們的農田,他們的收成。
只可惜,淮水來了這么一下,農民顆粒無收,他們也好不到哪里去。
萬幸,皇唐天朝海貿發達,漕運的成員不算多,擠壓他們一口飯吃的人,也就少了許多。
“見了王委員長,我幫你們問一問,這一個人,到底能種幾畝地。”
安重泰突然咧嘴一笑,如是說道。
說話間,他摸出來一包煙,本想派煙的,想了想,隨后將煙扔了過,有人接著之后,都是三五成群,一群人湊一根煙,一人一口,也就沒了。
“美滴很!!”
有個老漢蹲在田埂上,笑得有點憨傻,半晌,他看著安重泰說道,“買地,娶婆姨,生娃,再買地…”
“老劉你個旱鴨子,先別淹死在揚子江就不錯了。”
“咋了嘛,還不興想一哈?額就不信你們這些娃不想。額是旱鴨子又咋了嘛,額是在岸上賣力氣咧,又不是下河捉魚…”
“那老劉你再買地之后呢?”
“給娃攢錢,給娃也弄個婆姨,完了捏,催一哈娃抓緊生娃,額也好早點抱孫子。再完了捏…”
“再買田,給孫子也討一個老婆,然后催著孫子生重孫子。叼想法好懂的一逼。”
老劉直接無語地看著學會搶答的同伴,滿臉寫滿了“高興”。
安重泰見狀,也是哈哈一笑,是笑過之后,他陡然沉默了下來,其實這些人跟他的初衷一樣,并不高尚,并不神圣。
可是,安重泰心中忽然覺得,大概老劉這樣的…一個個不高尚不神圣的想法,集合起來,聚合起來之后,是不是就有可能,變得稍微神圣了一點點呢?
安仁縣,真的是人間樂土嗎?
那里,是個什么樣的行情呢?朝廷的官,還在當官嗎?
安重泰這個“勞人黨”的揚州代表,對“勞人黨”的一切,此時此刻,在已經暴動過后,都還是懵懵懂懂,甚至是一無所知的。
然而,這并不妨礙安重泰認為,他們這群“烏合之眾”,現在,是有前途的,而不是走路了絕境。
不知道為什么這么想,但安重泰沒由來的,就是這么堅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