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二十好不好?
方解帶著隊伍在芒碭山里休整了足足五天,除了派斥候出去打探消息之外,其他士兵一律不得外出,就在林子里休息。幸好這山中多溶洞,一場大雨人們也沒挨了淋。方解看著山洞口碎落珠簾一樣的雨水,聽著身后士兵們的議論紛紛。
有人說這大雨是天見不公所以垂淚,哀傷于楊彥業之死。
方解聽了默然,連去反駁的都沒有。
“大隋真的很大很漂亮”
完顏云殊坐在他身邊不遠處,雙手支著下頜一眨不眨的看著洞外面的雨幕:“在我們北遼地,如果不走出來的話一輩子也看不到雨,只有雪。我離開北遼地到了大隋,才明白什么是四季。父汗曾經說過,若是大隋的皇帝陛下愿意,他寧愿帶著北遼地的族人到大隋來做臣子,哪怕他不再做大汗都愿意。”
“這么美的風景這么美的四季,這么美的江山這么美的家園…若是沒有戰爭,隋人生活一定很幸福安寧。”
“我們的家園比不得大隋的風光綺麗壯闊,可我們也一直小心翼翼的不敢讓戰爭降臨。蒙元人每年都會找借口殺人,父汗就帶著我們往大山深處退。山里更冷,尤其是一場白毛風下來,就算是天生不懼寒冷的野獸都受不了。我從大隋西北一路走過來,終于明白了為什么父汗一直在退縮一直在忍讓…”
“原來再猛烈的白毛風,也無法和戰爭帶來的傷害相比。”
方解在發呆,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完顏云殊的話。她看了他一眼,有些失望。
“沒有幾個人喜歡戰爭。”
方解看著雨幕喃喃道:“可事實上,絕大部分不喜歡戰爭的人,卻不得不受那為數極少的幾個喜歡戰爭的人左右。戰爭的發動權,也一直在那幾個人手里。”
“戰爭讓人變成惡魔。”
完顏云殊見他終于理會自己,想了想將自己的觀點說出來:“父汗說過,隋人要比蒙元人溫和一百倍,他們雖然驕傲但熱情好客。上次我和哥哥去長安城的時候,知道了父汗沒有欺騙我。我看到了一個繁華的充滿了生機的大隋,可是這次,我看到了一群又一群被戰爭逼瘋了的人,人吃著人。”
她問方解:“有什么最直接的辦法可以阻止戰爭?”
方解沉默了一會兒后從嘴里輕輕吐出來兩個字。
“戰爭”
完顏云殊一愣,然后眼神有些暗淡:“用戰爭來阻止戰爭…多么殘忍的辦法。”
“有人曾經說過…”
方解道:“人都很賤,好了傷疤忘了疼。戰爭帶來了悲傷和離別,人們在戰爭過去的幾年后幾十年后都會jǐng惕著,不希望再次發生戰爭。但幾十年過去,經歷過戰爭的人們大部分都已經死去之后,新的野望就開始滋生,然后戰爭又開始了。”
“就沒有永久的和平?”
完顏云殊問。
“有”
方解回答:“當人滅絕之后。”
完顏云殊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答案,久久無語。
“覺曉,如果現在你有足夠的權勢地位,可以號召很多很多人。你會有別的辦法來阻止戰爭嗎?”
沐小腰問。
方解搖了搖頭:“沒有”
“這就和仇恨是一樣的,比如姓王的殺了姓李的,姓李的兒子時刻想著報仇,然后殺了姓王的。姓王的后人也時刻想著報仇,然后殺了姓李的。當一方出現懦弱者或是慈悲者不想再糾纏,另一方卻會覺著對方慫了于是更加欺侮起來。”
“如果幾年后幾十年后,兩家人同時出現一個懦弱者或是慈悲者呢?”
完顏云殊問。
“那么會有一個姓劉的,姓張的,又或是姓趙的人出現。若是兩家人都是懦弱者,就會被第三家欺負。若是兩家人都是慈悲者,那么第三家欺負的更狠。人本來就是這樣,嘴里喊著要真善,要和美,要團結友愛,其實心里想著的都是如何將別人家的東西據為己有。嫉妒比自己強的人,欺負不如自己的人。”
方解揉了揉有些發皺的眉頭,覺得自己的話太黑暗,于是笑了笑:“當然,這世間還有許多光明之事,讓人心中暖和起來。”
“你是個光明的人嗎?”
完顏云殊問。
方解沉默了好一會兒后搖了搖頭:“不是”
完顏云殊頓了一下,自嘲的笑了笑:“我也不是,最起碼,我時時刻刻想著將所有蒙元人都殺了,一個不剩!”
“有時候想毀滅一個部族,不需要將這個部族的人都殺干凈。”
方解道:“你也可以征服他們,然后把他們變成奴隸。毀掉這個部族的文化和歷史,再過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這個部族還存在,其實已經死絕了。”
“那我就要征服蒙元人!”
完顏云殊握了握拳頭,抿著嘴唇認真道:“讓他們都變成我的奴隸,永生永世做我們北遼人的奴隸。”
“方解,你想要征服什么?”
她問。
這個問題問出來之后,附近的人都不約而同的看向方解,期待著方解的回答。
“明天”
方解舒展了一下身體,給出的答案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明天?”
完顏云殊不懂,所以看向沐小腰,沐小腰不懂,看向沉傾扇。沉傾扇覺得自己有點懂了,可又摸不到頭緒。
卓布衣看了方解一眼,心神一凜。
誰能左右明天?
方解看著洞外的大雨,因為雨點太密集連貫,甚至看不到十米以外的東西,整個世界似乎都是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話題到了這里便似乎結束了,方解沒有興趣再說什么。完顏云殊她們各自揣摩著方解的話,然后找到屬于自己的理解。
沉默之中,沒有人發現方解的眼睛忽然間睜大。他慢慢的站起來走到山洞口,淋進來的雨水打在他身上,衣服很快就濕了。
沉傾扇和卓布衣在第一時間站起來走到他身后,臉色肅穆。大犬已經帶上那副鋼爪手套,但眼神里都是驚恐。
方解搖了搖頭淡淡道:“都留下。”
“為什么?”
沉傾扇問。
方解看向大犬:“聞到殺氣了嗎?”
大犬喃喃:“從來就沒有聞到這樣濃烈的殺氣過,比這雨還烈…”
“所以,你們若是跟出去,都會死。”
方解語氣平靜道:“我聞不到殺氣,但我感覺的出來,他已經在殺人的邊緣。”
說完這句話,方解走出身山洞。
雨幕中,隨著向前大步而行,被雨水沖刷著眼睛所以視線越發的模糊起來,但方解卻看得很清楚,對面不遠處有一個人撐了一柄油紙傘站在山道上,看向自己。雨太大,那紙傘已經被打的破碎,但他的手依然穩穩的舉著傘柄,在風雨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晃動。
他的衣服已經濕透,或許連他自己都忘記了雨傘的存在。
甚至連雨的存在都已經完全忽視。
方解走到這個人身前,看著他。那雙眼睛里的寒意太濃烈,似乎連身邊的雨都要被凍結了。方解絲毫也不懷疑,這個人如果不是還刻意壓制著自己的怒意,說不定早就已經血流成河。這世間能讓世間血流成河的人不多,眼前這個人絕對有資格。
“為什么不回去?”
對面的人問。
“怕”
方解回答。
“怕什么?”
“怕死”
“不怕我現在就殺了你?”
“怕”
“回不回去?”
“不回”
“怕死也不回?”
“不回”
問的很執著認真,回答的也很執著認真。
“我要回雍州了。”
對面的人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這次回去要殺一些人,所以我不想現在就殺人。現在殺的多了,會讓我心里的血氣減少一些。所以我還站在這里和你平淡的交談,但不等于我還能一直這樣平淡的和你交談。”
方解皺眉:“先說為什么突然要回雍州。”
“有人殺了羅文。”
“嗯”
方解嗯了一聲,這理由還可以,但不夠。
“有人殺了詹耀”
“嗯?”
這理由,夠了。
“有人抓了我的妻子。”
對面的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那油紙傘終于不堪重負的呻吟了一聲,然后燃燒起來…在大雨中燃燒,火焰騰空而起,憑空生出而不滅。那火如此璀璨卻詭異,竟然照亮了灰蒙蒙的雨幕。
方解這才醒悟,原來之前那油紙傘上的破碎,不是被雨水敲打出來,而是被火燒的。
“釋源?”
他問。
“羅文”
對面的人回答。
方解皺眉,不解。剛才他說,羅文已經死了。
“也是釋源…他占了羅文的軀殼,然后殺了詹耀,奪走了詹耀的領兵權。因為他現在看起來是我的兒子,所以即便殺了詹耀也沒人敢反對他。然后他抓走了我的妻子你的娘親,打算自己做另一個的羅耀。”
說的很難懂,但方解懂了。
“怪不得。”
他沉思:“釋源的目的我自始至終都沒明白,原來他離開大雪山就沒打算回去。他占了羅文的軀殼,殺了詹耀,奪走了雍州的兵權,是想做你…用你的兵,你的地盤,再建一座大雪山?”
“所以我要回去,你也跟我回去。”
“帶兵回去?”
“不”
羅耀語氣平淡但極驕傲:“雍州是我的地盤,兵是我的兵。他能搶走是因為他有羅文的軀殼,但只要我回去,誰還會站在他那邊?所以不需要帶兵,我出現在雍州的那一刻我就勝了。我本以為,他是奔著你來的,所以強迫你留下,強迫你跟著我。你要騎兵,我給你騎兵,你要殺人,我便允你殺人。但現在我才明白,是我低估那個禿驢的野心。”
“好”
方解點了點頭:“不管我對你什么看法,我必須跟你回去。”
這個回答似乎讓羅耀有些意外,他看著方解認真的問:“為什么你突然決定跟我回去?”
“因為我現在已經知道你多想殺人了。”
方解回頭看了一眼山洞里那些人,他看不到,但感覺的到他們的存在。
“你不用跟我回雍州,但你必須跟我回大營。”
“你有把握殺一位天尊?”
方解問。
羅耀沉默片刻后淡淡道:“我有把握斬掉半座大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