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楊得知皇帝答應見自己的時候,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求獄卒打來一盆水。他先是用手指蘸水,將頭發仔仔細細的梳理了一遍,然后從囚衣上撕下來一塊布條將頭發綁好。對著盆里的水左右看了看,見頭發一絲不亂這才開始洗臉。
洗的同樣很認真,甚至有些摯誠。
洗過臉之后,他整理好自己的囚衣,這才跟著大內侍衛處的飛魚袍走出去。被蕭一九毀掉的門禁鐵閘和墻壁已經修好,密道顯得幽長深邃。雖然墻壁兩側點著油燈,可密道里依然昏暗的看不清腳下的路。
鐵鐐銬擦著堅硬的青石板地面,發出的聲音格外的清脆而悠遠,在密道里來來回回的飄蕩,這里…竟是連聲音都逃不出去。
走出密道的時候,楊的眼角被陽光晃的睜不開。已經太久沒有見到光明,那么刺眼。但他沒有閉上眼也沒有抬起手遮擋,而是抬起頭尋找光明的源頭。眼淚順著他的臉不住的往下滑落,他卻白癡一樣不肯收回視線。
“原來,能看到天空是這么幸福。”
他低低的說了一句,卻沒有什么傷感。
羅蔚然站在他身邊,看著這個曾經叱咤風云的大人物,看著那張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看著那雙不斷有眼淚溢出來的眼睛,看著他嘴角上的微笑,不知道為什么,羅蔚然第一次覺得這個人雖然罪有應得卻值得同情。
楊用袖口擦了擦被陽光刺痛的眼睛,然后笑了笑:“牢里面不知黑夜白天陰晴,我每天都會側耳貼在墻壁上傾聽,試試能不能聽到風吹過雷響起,我以為自己快要忘了這些聲音,原來都還記得…”
他舉步往前走,步子很小。
鐐銬繼續發出清脆的聲音,楊皺了皺眉:“可惜,這聲音饒了寧靜。”
羅蔚然沉默了片刻,回頭吩咐道:“把他的腳鐐去掉,到了暢春園外面再戴上。”
楊怔了一下,然后抱拳鄭重的說了聲謝謝。
羅蔚然沒再說話,率先走了出去。
上了馬車之后,楊坐在里面猶豫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的將車窗簾子拉開一條很狹窄的縫隙,透過這縫隙看向外面。大街上很熱鬧,到處都是人。生意人的吆喝聲,小孩子的哭聲,女人的爭吵聲…他貪婪的看著外面,就好像一個自幼失明的人第一次睜開眼看這個世界一樣。
他看到賣糖葫蘆的小販經過,下意識的嗅了嗅似乎能聞到那甘甜。他看到有人坐在路邊大口吃著包子,下意識的咽了口吐沫似乎能品嘗到那鮮香。他看到美麗的女子驕傲的挺著胸脯走過,眼神里都是欣賞。他看到小孩子在大街上打鬧戲耍,嘴角上都是笑意。
就這樣,他一直看著外面,直到馬車停下來。
他是欽犯,而且還是極特殊的欽犯,所以馬車一直行駛到穹廬外面才停住,這是蘇不畏特意交代過的。皇帝似乎是不想讓人知道楊來過,不想讓人知道自己見過這個罪人。
重新戴上鐐銬的楊臉色平靜,感激的看了羅蔚然一眼后邁步下了馬車。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后緩緩的吐出來。暢春園里的景色他很熟悉,作為留在長安城里唯一的親王,他曾經有資格隨意走進這里。
只是,他從來沒有發現過這園子竟然如此之美。
穹廬只是一排不起眼的木屋,在林子深處。他曾經說過皇帝太矯情,明明是天下至尊卻偏偏喜歡裝作很清雅。在他看來,那一排木屋無論如何也配不上皇帝的身份。能與之匹配的,只有太極宮巍峨的大殿。
現在他卻忽然明白,原來皇帝喜歡住在穹廬不是故作姿態。
只是一種掩耳盜鈴式的逃避罷了。
他知道了皇帝為什么要住在這樣簡陋的地方,以前他從來沒有這種心境。皇帝也是人,也有厭煩每天始終如一的扮演著自己角色的時候。他應該也會在某個時候厭惡那座大殿那座龍椅,厭惡大殿里的文武百官,厭惡堆積如山的奏折,厭惡每天端著架子保持冷靜。
皇帝也想休息,也想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避世。
但他不行,他是皇帝。
所以他只能用這種方式,讓自己過的稍微舒服些。
皇帝,也挺苦。
他緩步走進穹廬,沒理會穹廬外面那些侍衛和太監們驚詫的眼神。他將身子拔的筆直,走路的步子也放的大了一些。
曾經他發愿,若是自己做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即將走進的這一排木屋拆了,在暢春園荷池邊建造一座宮殿。窗外就是池塘,俯身就能看到荷花,看到游魚,看到碧波蕩漾。現在他的想法是,不管將來誰做了皇帝,這一排木屋或許都該留下來,永遠。
“罪臣叩見陛下,愿陛下龍體康健。”
他跪下行禮,一絲不茍。
腳上和手上的鐐銬有些礙事,所以他跪下去的時候姿勢有些別扭。坐在土炕上的皇帝歪著頭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會兒后語氣平淡的說道:“起來吧老六。”
著兩個字讓楊心里一蕩,他使勁磕了三個響頭這才爬起來。
“這段日子過的可還好?看你身子瘦了不少。”
皇帝問。
“蒙陛下惦記著,罪臣在牢里過的還好。”
“嗯”
皇帝嗯了一聲,兩個人陷入沉默。
楊抬起頭,看了皇帝一眼后表情一僵:“四…陛下,怎么清瘦到了這樣?”
“沒事”
皇帝將手里的奏折放在桌案上,向后靠了靠,卻發現自己已經不適應冷硬的墻壁,于是他皺了皺眉。蘇不畏連忙上前,抱起一床錦被墊在皇帝身后。有軟的東西靠著,皇帝的臉色逐漸舒緩下來。
“羅蔚然說你有事要對朕說,朕就讓你來了。”
“謝陛下。”
“你雖然罪不可恕,但和朕獨處的時候還是可以叫一聲四哥。罪過歸罪過,血脈至親也是不能否認的事。說實話,朕從來就沒因為謀逆而恨你什么。只是一切都在情理之中的事罷了,到了這個時候,輸贏勝負之類的事都可以放一放。”
皇帝說。
“四…四哥”
楊叫了一聲,眼圈發紅。
“說吧,什么事。”
皇帝指了指對面的桌子,蘇不畏過去給楊倒了一杯茶。
“多謝”
楊捧著熱茶,手微微顫抖。
“四哥,罪臣想求見您,是因為心里不踏實。罪臣知道,大隋丟了西北罪臣罪不可恕。若是沒有當初的貪念,也不會被李遠山利用了。正因為如此,罪臣才想著求見您…罪臣擔心,叛軍遲遲不進攻,遲遲沒有過河,又是存著什么陰謀!罪臣了解李遠山那個狗賊,他心腸太毒!”
“罪臣進宮之前,看到大街上有不少民勇,這樣不妥的啊四哥…民勇可用,但必須嚴加管制,四哥施之以恩,是四哥寬仁。但若不以嚴苛軍律約束,這些民勇早晚要出亂子…”
“行了”
皇帝皺眉冷哼了一聲:“你這牢獄坐的倒是舒服,朕回頭應該問問羅蔚然,大牢外面發生了什么事,難道他都要一五一十的向你稟告嗎!”
楊臉色一變,慌忙跪下來:“罪臣…罪臣只是心憂大隋…”
“大隋不用你心憂。”
皇帝看著他語氣冷淡的說道:“那是朕的事,你今日若是來敘兄弟情的,朕可以陪你多聊聊。朕說過,你死罪難逃但終究是朕的弟弟。但朕不是讓你來說什么國事的,你沒有這個資格…從前朕給過你資格,但你自己沒把握。”
“四哥…”
楊叩首道:“李遠山此人心機深沉,且在西北經營多年,陛下不可大意啊…而且還有蒙元人在他背后,闊克臺蒙家族的人早就覬覦大隋江山。李遠山表面上看起來只想守住西北三道,蒙元人看起來只想著掠奪財富,但這背后必然有什么陰謀詭計,陛下,此番西征,當調遣精銳人馬,民勇實不可用。”
皇帝的臉色越發的難看起來,因為憤怒,嘴角都開始抽搐,他指著楊冷笑:“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啊,看來朕砍了三萬顆人頭還是少了!身處囚籠,竟然對大隋國事知道的一清二楚!好…好!好啊,朕的臣子原來跑去效忠你了!”
“四哥!”
楊一邊磕頭一邊說道:“和旁人無關,是罪臣求著他們告訴我的。罪臣和李遠山勾連多年,深知此人用心之險惡。四哥,罪臣已經是必死之人了,怎么敢再起擾亂朝綱的心思?”
“不要再叫我四哥了。”
皇帝從土炕上下來,蘇不畏連忙跪倒為他穿上靴子。皇帝不等靴子穿好就邁步走到楊身前,蘇不畏爬跪著在后面為他整理著褲子。
“朕沒心思聽你說這些廢話…你若真的將大隋放在心上,就不會謀逆作亂毀我朝綱!就不會勾連外臣剝我疆土!就不會籠絡異士謀我人頭!現在假惺惺跪在朕面前說什么為大隋考慮,說什么為朕分憂…你居然能說得出來?自己心口難道不堵不疼?西北三道,毀于何人之手?七十萬精銳,死于何人之手?”
“你!”
這個你字,聲音之凌厲幾乎將穹廬的屋頂都震開。
“你居然還有臉面在朕面前說這些?!”
楊臉色慘白,額頭抵著冷硬的地面哀求道:“陛下…西北之戰,不能操之過急啊。正因為有那七十萬大軍的前車之鑒,更應該謹慎…”
“閉嘴!”
皇帝忍不住笑了起來,怒極而笑:“你來是想告訴朕怎么做皇帝的嗎?朕現在改主意了,暫時不想殺你了。朕要帶著你去西北,讓你親眼看看,朕是怎么親率百萬大軍滌蕩那些魑魅魍魎的!當初你和李遠山沆瀣一氣,現在朕就讓你看著他,怎么被朕的雄師碾成齏粉!”
“陛下…”
楊伏地大哭,無法再說話。
“叉出去吧。”
皇帝擺了擺手:“這個人自今日起,朕就賜他個名字叫豬玀,剝去皇籍,每日喂豬食…不要讓他死了,朕要留著他,讓他親眼看看朕是怎么治理大隋平定天下的。”
“另外!”
皇帝冷聲吩咐道:“去問問羅蔚然,他到底是誰的臣子!大內侍衛處里監管看押豬玀的人,無論什么身份,一律殺無赦!誰要是再跟這個畜生說大隋之事,朕就殺了誰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