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方解離開長安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五個月,如今在京畿道內集結的民勇已經超過八十萬。這些來自中原各道的青壯男子,心懷一顆功名但在馬上取的壯志雄心,離開了自己的家,帶著兵器,被服,有的跋涉數百里,有的跋涉上千里,匯集在長安城外。
這些驍勇按照戰兵的編制分成一個一個軍,一個一個營,一個一個隊。
按照大隋征兵的祖制,戰兵的家庭都是軍籍,有著一定的特權。除非必要,戰兵的人選補充絕不會從軍籍之外的百姓中選取。而這次招募驍勇,所有良家子弟皆可報名,十七歲以上,四十歲以下,沒有作奸犯科的記錄,家世清白之人都可以參軍。
長安城外的幾個衛城,已經變成了巨大的練兵場。
但報名參軍的人數還在不斷的增加,從各地趕來的懷揣著軍功夢想的青壯男子源源不斷的進入京畿道。官道上都是往長安方向趕路的男子,穿著自己制作的簡陋皮甲,拿著鄉下鐵匠鋪子里鍛造的刀子,有的人牽著駑馬,有的人牽著騾子,還有人牽著驢。
沒有人認為戰爭是殘酷的,他們眼睛里看到的都是金光閃閃的前程。和平年代,他們只能務農,只能從商,沒有辦法靠自己的能力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是當戰爭來臨的時候,他們忽然發現有一條金光大道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們都是普通百姓,沒有見識過戰場上的血流成河。
他們只記得祖輩父輩心中的遺憾,只憧憬美好的未來。他們所有人都是因為那句功名但在馬上取而來的,誰不想成為橫刀立馬的大將軍?
到了這個時候,羅耀,這個人的名字被無數次的提起。
人們在議論的時候往往都會說,你們看,當年羅耀不過也只是個寒門出身的苦孩子,若不是因為戰爭,他現在或許還在西北老家山坡上放羊,或是扛著鋤頭在田間除草。因為有了戰爭,這個原本普普通通的農戶少年,成為了注定會在大隋的史書上留下濃重一筆的大人物。
他也不是軍戶出身,但是靠著一身膽氣還不是在戰場上屢戰屢勝?
到了京畿道的年輕男人們,每個人的臉色都帶著興奮。他們刻意忘記了自己有可能死在西北,忘記了歷史上每一個成功者的身后都堆積著累累白骨。他們都覺得自己有機會成為那個成功者,別人才是那些尸首。
各衛的大將軍分派了不少老兵訓練這些驍勇,老兵們試圖告訴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戰爭不是兒戲。但沒有人真的聽進去,在他們聽來,那些老兵們講述的血肉橫飛的故事很不錯。讓他們熱血沸騰,讓他們心中更加充滿斗志。
大隋的府庫就算再充盈,糧草還能供給,餉銀也勉強夠發,但裝備顯然一時之間難以湊齊。篩選之后還有超過八十萬驍勇留下,兵部的府庫幾乎搬空了也不夠他們每人分得一件皮甲。
這段日子以來,皇帝的心情似乎好轉了不少。因為他的號召,大隋的兒郎們來了。沒有人畏懼沒有人抗拒,他們都愿意為了這個帝國獻出自己的生命。所以皇帝心里的陰霾漸漸的被熱血取代,他偶爾會登上高聳入云的長安城城墻,俯視下面的驍勇,這個時候,他確定自己只要伸手往前一指,這些漢子們就會嗷嗷叫著沖向他指的方向。
這無疑令人心情激蕩,不是么?
他是至高無上的皇帝,是這個帝國的掌舵人。
雖然他并沒有老去,但已經很多年沒有這種心潮澎湃的感覺了。
“有這樣的子民,朕還擔心什么?”
他微笑著說。
長安城的城墻太高,站在上面俯視城外,下面的人顯得很小。所以皇帝看不到那些驍勇為了爭奪一個睡覺的地方大打出手,看不到有人居然敢對老兵橫眉怒目,也看不到有人趁著亂偷走了身邊人背囊里為數不多的銀子。
他只看到,數十萬人為了他來了。
“大隋的百姓,隨時愿意為陛下獻出自己的生命。”
黃門侍郎裴衍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俯身微笑著說道。
他很滿意方解送給自己的這個小禮物,看得出來這個少年很用心。他和方解只交談過一次,方解肯定是看到了他的眼神不是很好。常年在內廷小房子批閱奏折,燈火就算挑的再亮,長年累月下來眼睛看東西還是越來越模糊。
這個眼鏡很好,讓他看東西清晰了很多。
他知道皇帝也有一個,也是方解送的。
他并沒有將這眼鏡藏起來不讓皇帝看到,相反,他故意讓皇帝看見。有時候讓皇帝記得一個人的名字,沒必要非得說出來。扛在他鼻梁上的小玩意,讓他也記住了那個被羅耀扣在左前衛的少年郎。
“羅耀的左前衛已經到了黃陽道了。”
裴衍低聲道:“已經在黃牛河南岸布防,有左前衛在,黃陽道就不必擔心。朝廷大軍開拔,只需猛攻河西道,叛軍絕難擋得住陛下天威。”
“你當初出的主意不錯。”
皇帝笑了笑道:“你說不用調集人馬駐守黃陽道,因為黃陽道是西南四道的屏障,不管羅耀有沒有反心,他都不會坐視黃陽道不保。朕派人傳旨調兵十萬,早就料到羅耀不會分兵出來,他會立刻帶著人馬北上。這個人朕信不過,但西南還離不開他。你前陣子的話朕覺得很有道理,羅耀沒有反心,怎么樣都不會反。他若有反心,怎么樣都會反。”
“真以前為了防備他,調集人馬戍衛江南。現在想想,何嘗不是逼著羅耀與朕漸行漸遠?”
“陛下圣明”
裴衍道:“羅耀北上黃陽道,既能分散叛軍兵力,又將羅耀從雍州調出來,一舉兩得。”
皇帝嗯了一聲,看著城墻下面的驍勇。他的臉色有些潮紅,那是刻意壓制著的興奮。
“朕在西北損失了七十萬精銳,李遠山騙了朕一次,朕承認上了他的當,但這樣的虧,朕不會吃第二次。朕坐擁四海,天下歸心。七十萬大軍沒了,還有七十萬,七百萬人七千萬為朕效力!李遠山以為皇帝是隨便能坐的?以為只要占了西北那幾道疲敝之地就能對抗朕?”
“大隋基業千秋萬代,任何魑魅魍魎都休想覬覦!”
皇帝頓了一下,然后掃了裴衍一眼。
“你故意帶著這個眼鏡,是想幫方解說話?”
裴衍臉色一變,連忙垂首道:“臣的小心思,自然瞞不住陛下的眼睛。”
皇帝哼了一聲道:“你知道朕最恨投機取巧之輩,恨鉆營結黨的朝臣。”
“臣不敢!”
裴衍深深的俯下身子。
“朕知道你沒這個心思,這么多年你坐在內廷朝房里為朕分憂,在朝廷里地位超然,若是你想結黨營私身邊早就繞著無數的馬屁精。”
“眼鏡很好,朕也有一個,比你的還要漂亮些!”
他說了一句話,轉身離開。
裴衍嘴角挑了挑,眼神里有一絲得意一閃即逝。
沒有人,比他更能精準的把握皇帝的心思。
大將軍許孝恭帶著人在驍勇營地里巡視了一圈,眉頭始終皺著。這些驍勇看起來確實斗志昂揚,一個個好像誰也不服。但在許孝恭眼里,這些驍勇就算不乏武藝出眾之人,但根本就是一團散沙。當初的估計太樂觀了些,以為經過幾個月的訓練這些人哪怕不能和戰兵相比,最起碼也能遵守基本的軍律。
最早訓練的幾個軍勉強還能用,拉出去的時候最起碼隊列還算整齊。后來的這些人,素質越來越讓人心憂。其中甚至有不少惡徒,花錢在當地官府開具一份清白人家的文書,搖身一變從地痞流氓變成了國家的軍人!
這樣的軍隊,真的能打仗?
已經領兵超過二十年的許孝恭心里充滿了疑問。
“孝廉兄!”
就在他沉思的時候,有人從身后叫他。
許孝恭回頭看了看,見是新任的左武衛大將軍劉恩靜快步追了上來。
劉恩靜當年曾經是右前衛的將軍,后來因為老父過世所以要守孝三年。左武衛叛變,虞滿樓被殺,皇帝下旨重建左武衛,劉恩靜奪情復出。這個人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當年征伐商國的時候曾經被公認為軍中最有前途的年輕人。但是幾十年過去,當年的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如今也已經兩鬢花白。
才不到五十歲,看著竟是飽經滄桑的模樣。
“恩顧,你怎么也在這里?”
劉恩靜快步跟上來,抱了抱拳:“還不是為了選兵,左武衛現在兵員還沒有配齊,軍戶人家里挑了又挑也沒湊夠一衛人數,逼不得已只好來驍勇營里選人。”
“唉…”
許孝恭嘆了口氣:“難為你了。”
劉恩靜搖了搖頭,拉著許孝恭的手走到一邊:“孝廉兄,你怎么不向陛下說一說,這些驍勇若是再不加節制,早晚會出亂子。”
“說?”
許孝恭苦笑道:“陛下連下三道旨意,恩賞驍勇。在陛下看來,這些驍勇都是最忠誠的子民。前陣子有驍勇鬧事,左祤衛一個別將按軍律砍了幾個人的腦袋,陛下得知,大為震怒,把那個別將一降到底還打了二十鞭子,誰還敢說?”
“陛下這兩年來,性情似乎越來越讓人摸不透了。”
劉恩靜壓低聲音道:“要不,去找裴衍?我聽說陛下對此人最是信任,他若是肯說說,沒準能有作用。若是再這樣下去,就算人數再多這些驍勇也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怎么拉到戰場上御敵?”
“裴衍?”
許孝恭冷哼一聲:“你若有銀子,再去找他就是了。”
“這一年來,陛下的所有心思都在如何收服西北上,朝廷里的事大部分都交給裴衍處理。這個人以前看著還算清明公正,但現在越來越貪婪了。就拿黃陽道的事來說,按照道理早就該調兵戍守,可陛下偏偏聽了裴衍的,說什么以叛軍逼羅耀,促使左前衛北上抗敵…這種亡…這種扯淡的話都能說出來!”
“陛下越發的偏執了。”
劉恩靜嘆道:“雖然我才回長安不久,但也看得出來。陛下眼里現在只有西北,其他的國事很少過問。除了西北之外,陛下大部分時間都在教導太子…太子還不到十歲,前兩天我聽說,陛下已經讓太子批閱奏折,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陛下這到底是怎么了!”
“或許是咱們想的太偏。”
許孝恭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左前衛的人馬已經到了黃陽道,據說沿黃牛河列陣布防。羅耀領兵的本事還是少有人比得上,只要他自己沒有臟心思,叛軍贏不了。而陛下只有太子這一個子嗣,對太子看重也是情理之中…”
“誰知道呢…”
劉恩靜搖了搖頭:“就盼著這一戰早點打完吧。”
許孝恭點了點頭:“大隋,不能再出大亂子了…”
(雨下了一夜半天了,寫到大隋,寫道這一章的時候心情也跟著陰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