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沉默了一會兒,把玩著手里精致的玉杯:“我一直告訴自己是寒門出身,且以之驕傲。之前你說的話都很有道理都是事實,但我并沒覺得所謂的血統是件多么值得得瑟的事。如果要說豪門出身是錦鯉,寒門出身是泥鰍。那么一百多年前,大隋的這些豪門一半都是泥鰍出身。”
“或許是因為我沒有經歷過那種從小就錦衣玉食的生活,而是風餐露宿的慣了。所以心里對于那些富貴人家多多少少有些看不慣,就好像他們看不慣我一樣。我不認為自己出身低所以人格就低,也不認為…是你羅耀的兒子,人格就高到沒邊。”
羅耀的眉頭微微一挑,語氣有些發寒:“你不愿意承認自己是我的兒子?還是說你覺得這個身份委屈了你?在父親面前用這種態度說話,是為不孝!”
方解往后靠了靠,讓自己坐的舒服些:“在我沒把你當父親看待時,你千萬別用這種父親的口氣教訓我。”
羅耀一怔,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一個人敢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
羅武當年再跋扈,在他面前也乖巧如兔。羅文對他再抵觸,畏他如畏猛虎。
在別人面前,他是權蓋一方的大將軍,一等國公。在家人面前,他是至高無上的主人,言出如山。
但在方解面前,他卻發現自己很難生出怒氣。
“我知道這些年苦了你,是我的責任。所以才想盡可能多的補償你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謝謝”
方解很禮貌的回答。
羅耀看著他問:“你可以直接告訴我,到底我要為你再做什么,你才愿意留下?我已經老了,再大的產業也不可能帶到棺材里。你娘親也老了,她守了十幾年才守到你回來。”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吧。”
方解將手里的玉杯放下,整理了一下措辭后問道:“你說為了壓制我的體質,當年讓巫師為我種下了蟲蠱。這個蟲蠱十五年之后就會死去,然后你讓沐小腰喂我吃下另一個蟲蠱,讓大犬用一種專門的術法來操控我,這是為什么?”
他直視著羅耀的眼睛,一眨不眨。
“你對巫術不了解,所以才會這樣問…”
羅耀走回椅子邊坐下來,沉吟了一會兒繼續說道:“蟲蠱在人體內,人就是宿主。蟲蠱與人,血脈相連。十五年后,你體內的蟲蠱死了,你也難逃一死。而你不在我身邊,沒有巫師救你的話你或許就這樣死去。所以,我給了沐小腰另一個蟲蠱。在你體內的蟲蠱死掉的時候,沐小腰的蟲蠱可以讓你暫時變成僵尸。只要在一年之內趕回來,讓巫師將蟲蠱拔出你就恢復正常了。”
方解嗯了一聲,臉色不變心里卻已經罵翻了天。
拿自己當喂養蟲子的菜園了。
“我沒有想到的是。”
羅耀嘆息了一聲道:“沐小腰和大犬竟然有膽子不按照我的命令做事,險些毀了你的命。若不是機緣巧合之下,你的蟲蠱被人毀掉…不過,若你死了,我自然會殺了他們那些人為你償命。”
方解不置可否,他站起來也走到窗戶邊看著外面淡淡道:“我終于知道你為什么喜歡住在這高腳樓里,喜歡站在窗口往外看…這院子里的風景真美,有小山有小湖,便是一個天下縮影…”
“我要領兵北上。”
他忽然說了一句和前面毫無關系的事。
“我不管你的目標是什么,也不管左前衛北上要干什么。但我必須殺了李遠山,必須為我曾經并肩戰斗過的同袍和一同生活了三年待我如家人的樊固鄉親們報仇。山字營只有一千二百戰兵,少了些,給我三個折沖營,我自己帶兵,如果此去西北報了仇,我再考慮是否留下來。”
“不行”
羅耀堅定的搖了搖頭:“你現在只能帶山字營,其他的兵馬還不到時候給你。撥給你三個折沖營,我手下的將領們會不理解。不過我可以補給你一千多匹戰馬,讓你的山字營變成一支純粹的騎兵。兵器甲械隨你拿,只要你能拿的走。等到了戰場上,有一支靈活的騎兵保護你我也放心些。”
“好!”
方解站起來:“何時北上?”
“兩天后。”
羅耀道:“你的山字營不歸任何一軍節制,這是我許你最大的權利了。什么時候等你決定留下來,我自然會給你更多。”
“我不一定有興趣拿。”
方解報了抱拳,微微俯身:“卑職告辭!”
回到自己的住所,方解一進門就看到大小姐吳隱玉在耍脾氣。她滿院子跑,后面幾個聚寶齋送過來的丫鬟小心翼翼的跟著,唯恐她摔倒。
“走開走開,你們都走開!”
吳隱玉一邊躲閃一邊喊:“我好不容易自由些,誰讓你們跟著我的。我不要你們伺候,再跟著我,我就讓人把你們都趕出去。”
她看到方解回來了,立刻如一頭小鹿般跳過來:“快讓這些討厭的家伙離開!”
她掐著腰站在方解對面,直視著方解的眼睛。
天氣已經很熱,她只穿了一件鵝黃色的紗裙,也不知道已經鬧了多久,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濕透。光潔的額頭上有一層細密的汗珠,小巧的鼻子尖上也是。她并不是一個美的讓人過目難忘的女子,但她的五官確實很精致。從小嬌生慣養,她的皮膚非但白的透徹而且看起來嬌嫩的就好像還沒盛開的花苞。
她站在方解面前,喘著粗氣。
所以胸口起伏的很劇烈。
方解低頭看了看,然后搖了搖頭:“一點規模都沒有也好意思顫顫顫?”
吳隱玉一開始沒明白方解的意思,等她發現方解的目光盯著自己胸口的時候才反應過來。這個小丫頭立刻紅了臉,罵了一聲流氓后將雙臂抱在胸前。
方解笑了笑道:“擠一擠果然還是有溝的。”
在吳隱玉要殺人之前,他從袖口里將那支短銃拿出來遞給她:“你要是每天閑得無聊,就拿這個玩去。”
“這…什么東西?”
方解裝上一顆鉛彈,然后瞄準不遠處一顆大拇指粗細的青竹開了一槍。砰的一聲后,隨著一股青煙冒起來,幾米外的青竹應聲而斷。吳隱玉顯然被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往后閃了一下。
“送你了”
他將裝鉛彈的皮囊遞給吳隱玉,說了一遍操作方式。
“這個東西…叫什么名字?”
“短銃,也叫火槍。”
“好漂亮!”
她爹散金候吳一道雖然貨通天下,但不會讓她接觸到這樣危險的東西。而且她自幼就對吳一道生意上的事不感興趣,所以還是第一次見這個東西。
她拿著玩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問道:“這東西如果有許多許多,每個士兵發一個,到了戰場上豈不是無人可敵?”
方解詫異了一下,沒想到她居然想到這個。
“還不行。”
方解擺了擺手讓那些丫鬟離開:“這個東西的射速太慢…打一槍就要裝彈填塞火藥,射程又太短,所以還不如弩機和弓箭。想要讓這東西在戰場上發威,需要改動的太多了。”
“你會?”
吳隱玉眨著一雙大眼睛好奇的問。
“自然…不會。”
方解一邊走一邊說道:“留著防身吧,過幾天我派人把你送回長安,一路上手里有個防身的東西我也放心些。你爹說你是個修行上的天才,可你把天賦都用在胡攪蠻纏上了。”
“你再說我就給你一槍!”
吳隱玉惡狠狠的威脅,她愣了一下后忽然喊起來:“我不要回去!”
“理由?”
方解問。
“什么理由?”
吳隱玉理所當然的反問。
“你為什么不回去,你留下又能干嗎?”
吳隱玉站住,看著方解認真的說道:“我不回去是因為我不想回去,我留下來難道非得干點什么?”
“自然。”
方解指了指不遠處在掃地的仆人說道:“他們能留下來是因為他每天都把這個院子打掃兩遍,早晨一遍傍晚一遍。所以這院子才會很干凈整潔,讓人看了心里很舒服。那些丫鬟,她們能鋪床疊被端茶送水,所以她們也能留下來。那些侍衛,保護著院子里的人的安全,所以他們也要留下來…你呢?你能做什么?”
方解在走廊坐下來認真的回答:“每個人都有自己存在的價值,你知道你存在的價值是什么嗎?和你爹唱對臺戲,和下人們耍脾氣…如果這就是你的人生價值,你不覺得…很沒意義?”
“你什么意思?”
吳隱玉臉色難看的問,手指微微在顫抖。
方解道:“你之所以有這個脾氣這個性格,是因為你爹寵你。我不是你爹,這里也沒有你爹…所以,如果你覺得委屈承受不了我的話,就找你爹去。回去之后你還做你的大小姐,捧在手心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那種。只要你站在你爹身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我…就是不回去!”
吳隱玉咬著嘴唇道:“別以為你這樣激我,我就會上當!”
“你還真想錯了。”
方解微笑道:“我沒時間跟你耍心眼,我需要應付的事太多。這里看起來風景不錯很適合居住,但適合居住的也可能是墳墓。你想留下,可以。從今兒開始讓我看到你的存在價值,不然,免談。”
“我…給你錢!”
“哎呀真好,可惜,我現在對錢沒興趣。”
“我…我…”
吳隱玉臉色發白,跺了跺腳卻不知道說什么。
“明兒一早開始給我疊被打洗臉水,晚上鋪床打洗腳水。天熱給我扇扇扇子,天涼給我取件衣服。干得好呢,每個月一個銅錢都沒有但管吃管住管保命。干不好呢…滾蛋。”
吳隱玉嘴唇都快被自己咬破了,眼睛里的淚水差一點就能溢出來。
她看著方解,眼神里都是憤怒。
“你竟然是這種人!方覺曉,我看錯你了!”
方解聳了聳肩膀:“看對了我的人,真不多。你爹是一個,你還沒那個眼力。”
“我這就走!”
吳隱玉扭頭的時候,眼淚終于飄了出來。
“不送”
方解看著那小丫頭跑遠的背影,嘆了口氣道:“我自己都自身難保,如何有把握保護得了你?我欠你爹那么多銀子不還就不還了可以賴賬,總不能再欠他一個閨女,這個…我賴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