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認識裴衍,也知道這位看起來低調的離譜的黃門侍郎其實權柄滔天。他感覺到有人注視自己的時候,轉身去看發現這位真正掌握著朝廷權柄的大人物正在打量自己。方解連忙遙遙施禮,叫了一聲裴大人。
裴衍對他點頭笑了笑,走過去道:“怎么在這站著?”
方解道:“有些事想稟告陛下,但陛下此時正忙著,所以下官便在這里候著,等陛下傳喚。”
裴衍點了頭道:“外面下著雨,你去那邊屋子里等著吧。我進去的時候知會木三一聲,陛下若是見你的時候讓他直接去屋子里找你。初春的雨最是凍人,若是染了風寒就麻煩了。”
方解道謝后道:“下官還是在這等著吧,這點雨還是不妨事的。下官是軍武出身,在邊城的時候氣候比帝都要冷上幾倍,無論雨雪,操練不輟。嚴冬時節,赤著膀子迎風舞槊的日子仿似還在昨天。”
裴衍聽到這句話,忽然醒悟方解也是樊固邊軍出身。他剛剛才看了那一份來自西北的密報,心里都是樊固那場血案。他看著這個面貌俊朗干凈的少年,腦子里忽然冒出來一個念頭。他在想,這個少年是樊固那場血案后唯一的邊軍了。他離開樊固的時候血案還沒有發生,但從日期上分析也相差不遠。那么…這個少年知不知道實情?如果他知道,是后來知道的,還是以前就知道?
他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己這想法有些沒道理。他因為自己的走神歉然的笑了笑,然后對方解道:“守規矩自然是好的,但陛下對咱們臣子向來仁慈,也不會因為你避雨而有所責備,那邊屋子里沒有人,你去里面候著,若是陛下太忙的話你可得等著呢,一會兒我出來,還能和你聊聊。”
他笑了笑道:“你不知道,整日只我一人在那屋子里呆著,能憋悶死人。”
方解忍不住也笑了起來,不好拂了人家好意,點了點頭道:“那我就逾越一回,多謝裴大人關護。”
裴衍微微頷首,隨即撐著油紙傘快步往東暖閣那邊去了。方解走到那排被稱為內廷的房子門口,撩開簾子剛要走進去就看到了屋子里長長的桌案上那堆積如山的奏折。他眉頭微微挑了挑,最終還是退了回來。
裴衍走進東暖閣之前回頭看了一眼,正巧看到方解撩開簾子后又退回來的一幕。他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肯定是方解看到那一屋子的奏折不敢輕易進去了。他笑了笑,心說這個少年是個行事謹慎的。
方解站在院子里,抬起頭看著淅淅瀝瀝灑下來的小雨。腦子里想的卻是今日將左前衛五品牙將陸鷗打成了殘廢的事,這件事屬于突發事件,但方解當時如此抉擇并不是頭腦一熱。此時他想的是,自己是不是稍微做的過了些?
心里有事想著,時間過的就顯得稍微有些快。若是純粹的無所事事的等著,時間就會顯得很慢很慢。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裴衍從東暖閣里出來,走到方解身邊的時候沒問他為什么不進屋子,而是笑了笑道:“跟我進來吧,你這謹小慎微的性子可不像是個軍武出身的。陛下正在和兵部侍郎宗良虎還有幾位大將軍議事,想來一時半會兒也沒空見你。”
方解也沒再推辭,跟在裴衍身后進了內廷。
因為背光的緣故,這屋子里即便是白天也要點著燈火。外面的天氣陰的很沉,所以屋子里倒是顯得明亮了不少。方解沒仔細去數,但好歹看了看就發現這屋子至少亮著幾十盞燈。而從裴衍行走的時候一直看著腳下,方解就猜到這個人的視力一定不怎么好。
裴衍指了指不遠處的椅子道:“坐吧,這屋子里就是凌亂了些。”
方解在椅子上坐下來,打量著屋子里的陳設道:“裴大人真是辛苦,若是我看著這么多公文奏折,莫說一件一件的細細閱讀,便是粗粗的瀏覽也扛不住。”
“咱們分工不同而已。”
裴衍笑了笑,起身親手為方解倒了一杯茶。
這屋子里的東西太過重要,所以便是伺候著的太監和宮女也不可隨意進出。裴衍又喜歡自己動手沏茶,所以小太監和宮女們幾乎都不來這里。屋子的角落里還點著火爐,上面的銅壺還在冒著熱氣。
方解連忙起身,裴衍拍了拍他肩膀笑道:“何須太過客氣,禮節上的事是給大家看的,私下里的時候若是再講究那么多規矩,太累。”
方解道:“有些規矩,還是不能廢的。”
裴衍嗯了一聲,坐下來后問道:“有什么事要稟報給陛下?當然…如果不方便對我說的話,也沒什么。”
方解猶豫了一下說道:“也沒有什么不方便說的,只是今日一時火氣大,和左前衛大將軍羅耀派來京城的一個牙將打了一架…出手稍微重了些,廢了那人一條手臂,斷了幾根骨頭,估摸著得躺一陣子了。”
“啊?”
裴衍驚訝的啊了一聲,然后問道:“你不是就要下西南去見羅耀了嗎?怎么在這之前竟然和他麾下的將軍…”
說到這里的時候裴衍忽然停住,然后若有深意的看了方解一眼。這一眼,讓方解心里一緊。他忽然間想到,難道這個人竟是如此輕易的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裴衍沒有將之前的話繼續說下去,而是笑了笑然后將視線從方解身上收回來。他打開一份奏折,看過之后提起朱筆在上面批了兩個字。方解本不想看,可離著太近,想看不到除非別過頭去。
那兩個字很醒目。
這是…
方解心里頓時大為驚訝,裴衍可是在代表皇帝陛下批閱奏折啊。怎么能在這樣嚴肅的東西上寫下這么不嚴肅的兩個字?這完全出乎了方解的想象,在他看來,即便皇帝因為太忙而不能將全部奏折都看完,讓親信大臣來批閱一部分。那么這個大臣不是應該極嚴肅認真的才對嗎?怎么能寫下這樣兩個隨便到低俗的字?
或許是感受到了方解的疑惑,裴衍將奏折放在一邊的時候笑道:“是不是覺著寫下這兩個字很草率?而且有失陛下的威嚴?”
方解沒回答,也不好點頭。
裴衍笑著說道:“看來你還是一點兒都不了解陛下…剛才這份奏折,是江淮道火遼城縣令遞上來的,說是縣城突現祥瑞。有一只很大很大的烏龜在天空飛過,有祥云相伴,他懷疑這就是傳說中的神獸玄武,是大吉的征兆。”
聽到這番話,方解腦子里的第一反應也是這兩個字。
放屁!
裴衍道:“你應該知道,坐在什么樣的位子上就該做好什么事。既然陛下將這差事交給了我,我自然不能懈怠。我批復的每一份奏折,都是盡力按照陛下的思想和陛下的語氣來批復的。你或許覺著這放屁兩個字有點不嚴肅,那是因為你完全不了解陛下…首先,現在這個時候這個縣令報祥瑞,若是讓陛下看到批復的話肯定比這兩個字還要…嚴厲些。”
“楊的案子才發,就有人報祥瑞,這人純粹是在自己找沒趣。”
方解笑了笑說道。
裴衍點了點頭:“就算沒有楊的案子,陛下也從不相信祥瑞這種事。上次華山郡郡守上書,說華山上看到了傳說中的鳳凰。還是他親眼所見,有五只腳還有一對長達兩丈的翅膀七彩斑斕,這份奏折上來之后,你猜陛下是如何批復的?”
方解搖了搖頭。裴衍笑道:“掄圓了掌嘴”
“還有一次,江南蘇安道臨海城郡丞上書,說有一條長達幾百丈的大魚擱淺在岸邊,最神奇之處是,那大魚身上的魚鱗竟然組成一幅大隋疆域全圖!”
“陛下知道后,先是罵了一句扯他娘的淡,然后說讓那郡丞當著蘇安道總督的面畫大隋疆域全圖,畫出來就免罪,畫不出來就杖責三十,最后還是被罷了官。說實話…讓我去畫,我也畫不出來。因為大隋疆域全圖,只有宮里和戶部兵部才有,便是下面一道總督只怕都沒見過。而且即便是宮里的,也不能稱之為全圖。只不過是將大隋這些年滅掉的國家的地圖,湊在一起和大隋原來的地圖拼出來的。”
方解忍不住問:“為什么不讓專人去繪制?”
“談何容易”
裴衍道:“大隋疆域太大了些,要想繪制全圖,又豈是輕易簡單的事?所要耗費的人力物力以及年月,何其之巨?況且,大隋的疆域總在擴張,想要繪制出最完整的,更難。太祖年間繪制的地圖,到太宗年間就作廢了。太宗打下整個江南之后,就開始令戶部著手在做這件事,可光是勘驗大隋全國的山川河流就是多大的工程?再細化到每一個村鎮…”
裴衍搖了搖頭:“若是沒有一個極有責任心的人窮一生之力來做這件事,極難做成。”
方解不得不承認,在這個時代要將一個南北東西都是數萬里的龐大帝國徹底摸清,太難了。若是發動地方來做然后匯總看似簡單些,但匯總到一起的地圖,十有八九會對不上。
從放屁這兩個字,裴衍說了這么多。顯然他對方解這個少年有些喜歡,不吝嗇自己的話語。他又翻開一份奏折,一邊看一邊問:“之前你說和羅大將軍麾下將領發生矛盾的事,你可占著道理?”
“道理還是有些的,這個叫陸鷗的將領砸了紅袖招,打了紅袖招的小當家,出言辱罵息畫眉和息燭芯。我本打算阻攔,奈何他也是個暴脾氣,一言不合就打起來了。”
“無需在意”
裴衍點了點頭道:“既然占著道理就什么都不要怕,左前衛的人再跋扈也還輪不到他們來帝都耍威風…你就要去西南了,表面上看起來這個時候和左前衛的人鬧出矛盾,對你不利。但事情都不是絕對的,你讓左前衛的人不喜歡,最起碼讓朝廷里的人喜歡…你應該知道,朝廷里的人大部分都不喜歡那個羅大將軍。”
“為什么?”
方解忍不住問。
“因為他權柄大。”
裴衍回答的并不委婉:“本來陛下讓你去西南,朝中不少大人都反對。第一,說你資歷不夠難以代表皇家威嚴。第二,說你也是軍武出身,難免不會和羅耀沆瀣一氣。第三,說你還沒有從演武院結業,這就委以重任不和規矩。”
“但是現在你打殘了羅耀的人,除了御史臺的人之外,只怕再也沒人攔著你了。”
裴衍笑了笑道:“而且…陛下也會對你放心。你打了左前衛的人,難道左前衛還會對你有好感?陛下也不希望自己派出去的人,和地方上的人關系太好。方解…你是近十年來,我見過最聰明的少年。”
方解啊了一聲,掩飾住自己眼神里的驚訝。
他在心里嘆了一聲…果然,這個裴衍從一句話就猜到了自己的心思,這個人…好深的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