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曾經不止一次的看到這一幕,又或者說今天經歷的一切他竟然有那么濃烈的熟悉感。當他看到那些士紳百姓們獻上來的金甲,忽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這一刻,他不得不想起自己南下的時候經過的那座大山那座高臺。
如今已經在長江岸,金甲不早不晚的在這個時候送來。
似乎,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
陳孝儒托著金甲走到方解面前,陽光在金甲上反射出來的光華如此奪目。這金在打造出來的那一天或許還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可是當這金甲送到方解面前的時候,它的意義就已經變了。
或許已經無從查證,這金甲當初是不是專門為方解打造的。
“好兆頭”
散金候吳一道看到這副金甲的時候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快步走過來,看著托盤里那燦燦生輝的金甲贊道:“陣前百姓送金甲…主公,這可是大吉大利的事兒。”
方解伸出手想去觸摸一下那金甲,手在半空中卻又停了下來。
“把金甲給長公主殿下送過去。”
方解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之后擺了擺,吩咐了一聲后轉身上了馬車,沒有再看那金甲一眼。眾人都有些不解方解為什么這個反應,這樣吉祥的事對于士氣來說也是鼓舞極大,可方解看起來似乎并不怎么開心。
“怎么了?”
看到他臉色有些異樣,正在馬車里泡茶的沉傾扇忍不住問了他一句。最近這兩年來,沉傾扇的性子越來越安靜,已經看不到了以往時候那種帶著些野性的妖嬈和冷傲。這是女人的一種必然的成長過程,在安逸中安靜下來,其實很好。
“沒什么,只是忽然不想見到那件金甲。”
剛才沉傾扇她們雖然沒有下車,但也看到了陳孝儒端著金甲給方解送過來。
“不想看就不要去看,喝杯茶吧。”
沉傾扇根本就沒有去問為什么,不只是她,馬車里的其他幾個女人也沒有人問為什么。或許如果大大咧咧的完顏云殊在的話會問問他,那是因為完顏云殊根本就不會去考慮什么復雜的問題。
而她們幾個,則都屬于那種聰明到從不需要別人來提醒自己什么的人。
“我只是有些抗拒…”
方解在馬車里靠進窗子的地方坐下來,接過沉傾扇遞給他的茶杯:“如果我說我幾年前就看到了今天發生的這一幕,你們會不會覺得不可思議?從長安城出來過長江的時候,我站在高臺上出現了幻覺,看到了幾年后的今天…我看到了身穿金甲的自己,站在一架巨大的輦車上向北而行,我身邊跟著的是數不清的身穿黑色甲胄的士兵…”
方解嘴唇觸碰著茶杯,卻沒有喝下:“如果上天早就安排好了這一切,那么我這么多年來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出于自己的遺愿還是早就已經注定?”
沐小腰聽完方解這句話忽然覺得心里有些寒冷…方解的話聽起來沒有什么特別的異樣,可若是仔細去想的話就能體會到那話里那份冰涼。如果一個人要經歷的所有事都是被安排好的,發生的一切都是在按照別人設定好的路線在走…那么每個人豈不都是一個提線木偶?別人怎么抖,你就怎么走。
不寒而栗 “只是巧合”
沉傾扇想了想說道:“我們總是會遇到很過奇怪的事,比如會夢到一些事,幾天之后這些事真的發生了。或許走到某處會覺得自己曾經到過格外的熟悉,這些玄而又玄,解釋不清,但這并不代表任何事都已經被什么東西安排好。你可以自己想想看,這些年你哪一步像是按照別人定好的路線在走?”
方解笑了笑:“我沒事,只是有討厭這種感覺。每每有這種感覺,我都會忍不住往天上看,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個面無表情的人正在冷冰冰的往下看著,用眼神告訴我你什么都逃不開…”
“也許真的有吧。”
沫凝脂忽然說道:“可就算真的有,我也不明白你為什么會討厭那種感覺。如果是我的話,我會很興奮…”
他看了方解一眼:“當初我被她們帶走的時候,曾經也想過命運為什么要這么作弄我,明明我應該有的生活是安安靜靜的長大,學習女紅刺繡,學習琴棋書畫,然后等待著家里為我選一個合適的人家嫁了,相夫教子,平平淡淡的過完這輩子。每天最大的享受也不過是捧著一本書坐在荷池邊涼亭下翻上那么一陣…可是,當我替代你開始逃亡的時候,我知道這一切都已經漸行漸遠,我有的已經不是原來的未來了。”
“那個時候我就忍不住去想,到底是那樣的生活更好些?沉溺于安逸,又或是在逆境中掙扎出來最終有所成就?我有現在的修為,正是因為那幾年替你逃亡。如果替你逃亡就是命運的話,那么你覺得我是在遵守命運嗎?”
“我不是。”
沫凝脂緩緩而認真的說道:“如果我遵從著命運的選擇,那么我早已經死了。我不想受人擺布,所以我要爭!”
“爭?”
方解重復了一遍這個自己。
“是的,爭!”
沫凝脂一字一句的說道:“如果是你沒有經過我的同意來安排我的命運,我為什么要聽你的安排?我要爭!如果是上天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安排了我的命運,我為什么要聽從上天的安排?我要爭!”
她停頓了一下:“你現在的高度其實不再是和人爭什么了,而是和天爭。”
“和天爭什么?”
方解問。
“天上是天上,天下是人。”
沫凝脂看著方解的眼睛緩緩道:“爭的便是天下…爭過之后,霸天下。”
兩支水師早就在江邊等候了,三十八萬戰兵十幾萬府兵,再加上大量的后勤補給車隊,要想把這些東西都運過長江絕對不是一件容易事。以方解現在水師的實力,要想將這樣龐大的一支軍隊全部送過去,沒有十天左右也不行。
這是黑旗軍面對的一場最艱難的戰爭,還沒有開戰其實已經很艱難。這一戰和以前打過的任何一戰都不同,有很多事都要改變做法。糧道太長,在沒有拿下江北最大的那座糧倉之前,糧食補給主要還是從西南運過來。至于江南,黑旗軍開走之后那些手里有糧食的大戶沒有幾個愿意那么輕而易舉的獻出些糧食,而江南的糧倉又沒在黑旗軍手里握著。
如果說打南燕那次也是遠征的話,那么這兩次遠征的意義絕對不同。打南燕,方解可以肆無忌憚的讓士兵們把南燕各大城里的糧食搬空,可是打京畿道,方解不能這么做。
“糧倉在黎陰。”
方解指了指地圖:“黎陰城的一大半靠著山,糧倉就建造在山上。黎陰城之所以不好打,第一是因為借著山勢修建,第二是因為城墻足夠堅固。和其他地方不同,黎陰的城墻全是就地取材有從黎陰山上采下來的大石搭建,即便是火炮都轟不開。”
他看向眾將:“但大軍北上,糧草必須先解決,所以這次打黎陰勢在必行。高開泰當初趁著的是楊堅南下江北防御空虛,從西邊殺過來出其不意的拿下了黎陰城。但高開泰知道黎陰的重要,所以在這里最少留了兩萬人馬戍守。斥候打探來的消息,黎陰城的城墻比以往加高了不少,修建了更多的防御工事…”
方解用炭筆在黎陰城的城墻外面畫了一個半圓,在黎陰城南邊的這個半圓完美的將黎陰城不靠山的這半面包裹起來:“高開泰手下大將晏增是個將才,高開泰派他戍守黎陰城之后,他借助暴雨河漲的機會,引水進渠。現在這個半圓就是黎陰的護城河,雖然不是很寬,打造浮橋就能過去,但最大的隱患在于,這河道距離城墻很近…”
他看了陳孝儒一眼,陳孝儒繼續說道:“黎陰城的城墻和護城河之間的距離不足九十步,這個距離,莫說是弩車,就是一石半的硬弓也能輕而易舉的從城墻上面把羽箭送過來,搭建浮橋的時候,守軍的羽箭會讓咱們的人損失慘重。”
“可如果不搭建浮橋的話,攻城器械過不去。”
方解道:“夏侯的人已經在北岸開始攻城了,臨近岸邊的縣城不難拿下。等大隊人馬過了河,夏侯的隊伍就要去攻打黎陰。黎陰城里有兩萬精銳,還有那么好的地勢,這第一戰不好打,你們幾個好好議議,想到什么法子也許能幫到夏侯。”
“屬下以為…”
獨孤文秀想了想說道:“黎陰城縱然堅固,城內的守軍縱然精銳,而且就算他們不會缺了糧草,但并不是沒有勸降的機會…屬下覺著,要想盡快拿下黎陰,最好的辦法反而不是直接進攻黎陰。”
吳一道沉默著,認真的聽著獨孤文秀說話。
聽到他說最好的辦法反而不是進攻黎陰的時候,吳一道忽然明白了獨孤文秀的意思。
“一個人做決定,表面上看起來大部分是取決于外部的影響。咱們以為黎陰城里有糧草有軍械,敵人沒有被勸降的可能。那是因為我們沒能讓他們體會到絕望,如果一個人絕望了,投降又算的了什么?”
“如何讓一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且不缺乏糧草物資的敵人絕望?更何況他們還占著地勢之優,黎陰城那個地形,可不是兵力多就能拿下的。”
崔中振說道。
“攻心”
方解說了這兩個字之后,忍不住笑了起來,走到獨孤文秀身前道:“獨孤雖然不是武將,但在用兵上倒真是有天賦!要想讓一個人絕望,那么就讓他首先覺得孤獨。”
方解看了一眼地圖,嘴角上的笑意已經輕松下來:“我要先過江北去夏侯的先鋒營里,你們隨后過來。”
“主公!”
獨孤文秀在后面叫了一聲,然后看了一眼吳一道。兩個人眼神里迅速交流了一些什么,然后同時俯身對方解說道:“還有一件大事,請主公早下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