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虎的隊伍出雍北道的時候,雍北道總督杜建舟從道治城開始送,一直送了三百里。這也便是撲虎對他愛理不理,若是給他幾分好臉色,他沒準一口氣送到雍州城下。現在整個中原都知道皇帝不是皇帝,大將軍不是大將軍。
但是后者,顯然要強勢的多。
所以撲虎的這次南下,在地方官員看來多多少少有一些欽差南巡的味道。所以路經西南諸道的時候,各道總督都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對撲虎表現出了一種耐人尋味的謙卑。這種態度,似乎有些不同尋常。
進入平商道之后,本以為方解會親自來迎接,可除了沿途州縣官吏出門相迎之外,便是連一個黑旗軍中身份顯赫些的人都有些出現。這不但讓談清歌和撲虎覺得有些意外,就是紅袖招的姑娘們也覺得有些意外。
“這個死方解!”
小當家在馬車咬著牙低低的罵了一句,看著窗外的眼神有些飄忽。
坐在一邊的息燭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嘴角上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小當家一大早就鉆進息燭芯的馬車里,進來之后一直沉默著,第一句話就是罵方解。
“為什么罵他?”
息燭芯放心手里的書卷,理了理額前垂下來的發絲輕聲問。
“已經進了平商道,距離雍州也不過百里了,按照道理他難道不該親自來迎一下?離開他那個破軍營他難道很為難?在樊固的時候,每天最少往紅袖招跑一趟去蹭吃蹭喝。到了長安城,最多也就是三五天就要去一次的,現在出息了,做了大將軍,聽說皇帝還要給他加官進爵,威風了呢!”
小當家咬著嘴唇說道。
“若是只咱們紅袖招來雍州,他必然是要來接的,莫說百里,五百里,一千里也不一定。可你難道忘了,不只是咱們來。而且…現在咱們在鐵甲軍中,說好聽些是被護送,實實在在的還不是那個撲虎手里的人質。”
小當家怔了一下,然后有些傷感的說道:“駱爺走了之后,外人便都覺著咱們紅袖招可欺了。”
“駱爺在,事情該發生還是會發生。”
息燭芯說話的聲音很輕柔,一如她的舞技。
“如果方解出城來迎接咱們,就是對那個撲虎示弱了。而一旦讓撲虎覺得方解實在示弱,那么撲虎也會覺著,咱們紅袖招對方解來說特別重要,有咱們在他手里,他就能肆無忌憚的威脅方解。”
“可是…”
小當家轉頭看著息燭芯問:“方解不應該早早的把咱們救出去嗎?”
“怎么救?”
息燭芯反問。
見小當家不知道怎么回答,息燭芯笑了笑說道:“為什么皇帝會派談清歌給方解封賞?為什么那個鐵甲將軍會派撲虎跟著來雍州?”
不等小當家回答,她繼續說道:“因為方解現在的位置很重要,西南諸道歷來是大隋的魚米之鄉,是過往那么多年為朝廷繳納錢糧賦稅最多的地方。當初羅耀以西南四道為根基,二十幾年養出來百萬大軍,且不曾斷過該向朝廷交的東西,以至于連朝廷都不敢相信,羅耀居然能私下里擴軍那么多。”
“現在方解到了雍州,雖然西南四道已經不復前些年富庶繁華,可這地方只要休養二三年,依然是大隋最重要的地方。真宗年間,若不是覬覦此地富庶,大隋也不會對商國動兵。”
她看了一眼手里的戰國策,這是兩千年前流傳下來的東西,那個時候中原內亂,諸侯并立,各地之間時而合縱聯營時而刀兵相向。有人將這段歷史中最讓人值得思索的事情記載下來,以警后人。
“現在,就好像兩千年前的戰國。”
息燭芯道:“戰國時候,群雄并立,朝廷軟弱,當時的大趙王朝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對各諸侯屈服。到了戰國后期,大趙王朝出了一個驚采絕艷的小皇帝,名叫寅仲。當時的朝廷已經名存實亡,小皇帝寅仲繼位之后,皇命在都城甚至都不能徹底執行。各地的諸侯,對皇帝也沒有絲毫敬意。”
“寅仲之前的皇帝,大多碌碌無為隨波,都不敢有什么作為郁郁而終。但寅仲卻想,既然皇朝還在,那就有機會重振大趙的雄威。他雖然年幼,但卻極聰慧。后來,他想出來一個辦法,終于消弱了各諸侯的實力,與此同時悄悄積攢軍隊,以八百死士刺殺溧陽候郭沐之后,大趙便開始了中興之路。”
“啊?”
小當家問:“那這個寅仲是怎么做到的?”
息燭芯語氣輕柔的說道:“說起來其實也簡單…就是離間。他通過各種手段,讓諸侯之間的聯盟逐漸崩碎,諸侯反目相向,連年征戰,實力大不如前。然后他又通過在當時并不值錢的封賞,拉攏了其中一批人。比如,他封滁州候為楚王,封地在溧陽候的領地。滁州候不敢帶兵對付溧陽候,寅仲就借著中秋宴客的機會,用私兵八百,大破溧陽候三千精銳,將溧陽候斬殺。”
“滁州候見溧陽候死,立刻帶兵攻下楚地,晉位楚王。寅仲表面上對楚王言聽計從,卻試試暗示楚王,有人勸自己殺楚王請別的人來拱衛皇都。楚王地位漸漸高了之后,也變得跋扈起來,被寅仲挑撥的大怒,立刻發兵攻打其他諸侯。”
息燭芯道:“就這樣,整個中原,各諸侯都被寅仲調撥起來,打的翻天覆地,他卻從中得利,漸漸發展,殺楚王之后,便開始親征各地,最終重振了大趙王朝,使大趙多延續了三百年。”
“可,這和方解有什么關系?”
小當家問。
“自然有,你不覺得,現在中原就和那個時候的大趙很相似嗎?”
息燭芯微笑道:“金世雄穩居西北,是為西北王。羅屠領兵江北,是為江北王。高開泰和王一渠領兵河東道,是為河東王。東北諸道,又都看著沐府的臉色,沐家就是東北王。江南不必說了,各家勢力,各方諸侯。而方解現在占了西南,在皇帝眼里,他就是西南王。”
“好頭疼”
小當家皺了皺眉“這些事我可想不透徹…”
息燭芯微笑道:“我也是閑的無聊,一路上無所事事就多想了些…現在朝廷里有個鐵甲將軍撐著,你不覺得,這鐵甲將軍有些像是寅仲請來的楚王?寅仲借楚王之威,震懾四方不敢輕易對皇都覬覦。然后挑撥楚王對外征戰…”
“啊?”
小當家愣了一下:“莫非,那個小皇帝是把方解當成溧陽候了?”
“差不了許多了…不過,其中又有諸多不同變化,但計策究其根源還是相同。”
息燭芯道:“鐵甲將軍現在在朝廷,有些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氣勢,皇帝自己沒實力,想除掉鐵甲將軍他只能借助外力。可現在放眼整個中原,沒有人愿意先站出來和鐵甲將軍拼個你死我活。唯獨方解,因為看起來方解是個可以拉攏的人,他不是各世家的人,較為獨立。引方解和鐵甲將軍開戰,即便方解死了,對皇帝,對各世家來說都沒有影響。皇帝現在是不敢公開得罪鐵甲將軍,也不想逼的那些世家聯手,只能借方解來消弱鐵甲將軍。”
小當家聽的迷糊,但隱隱也有了些思路。
她沉默了一會兒后說道:“小姐的意思是,小皇帝派那個談清歌去見方解,其實是沒安好心的。他給方解封賞,其實就是變相的學習了寅仲封賞楚王的套路,只不過現在朝廷里已經有個楚王了,他想再弄出一個楚王來,這樣兩個楚王互不相容,拼個你死我活。”
息燭芯點了點頭。
小當家想了想繼續說道:“因為小皇帝沒有把握能引那些世家和鐵甲將軍對決,所以他就將希望寄托在方解身上。如果方解敗了,以方解現在的實力,也可以重創鐵甲軍。對皇帝來說是好事。方解死了,消除了一方諸侯,對他來說還是好事。而若是方解僥幸勝了,那么方解也必然實力大損,到時候小皇帝再除掉方解,而且還不會得罪世家的人,因為方解本來就屬于任何世家!鐵甲將軍在長安城大開殺戒,方解在西南一路屠戮,都將世家之人得罪了個透…”
“嗯”
息燭芯再次點了點頭。
“真陰險!”
小當家恨恨的罵了一句,她皺了皺眉:“可是,要怎么挑撥方解和鐵甲將軍?”
息燭芯眼神里閃過一絲擔憂,將聲音壓的很低:“撲虎對那個鐵甲將軍來說,似乎特別重要,雖然不知道他們兩個之間的關系到底是什么,但…如果…撲虎死在雍州,鐵甲將軍必然震怒。小皇帝說不得還會給方解一份密旨,讓方解帶兵回長安。如果是這樣的話,不管是鐵甲將軍領兵南下,還是方解北上,戰爭都不可避免了。”
“啊!”
小當家臉色大變:“那咱們得想辦法,盡快通知方解才行,不能讓他殺了撲虎!”
息燭芯搖了搖頭:“不必…方解不來接咱們,何嘗不是已經看破了這一層?”
她看了一眼窗外,有些悵然道:“我只是還有一件事沒有想通…如果方解看破了這一層,不去殺撲虎,那這計策也就沒有什么意義了。除非…除非撲虎就是來殺方解的,那么這就是個死局。”
方解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眉頭,把玩著手里一只做工極精致的玉麒麟:“這不是個什么無解的死局…撲虎來,不是來殺我的,而我也不會殺他…如果要想讓這個局從漏洞百出變成一個無解的死局,就必然有一個誰也料不到的變故在。”
散金候吳一道沉默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這變故在哪兒。現在只能等著撲虎一行人到了雍州再說了,咱們黑旗軍和那個鐵甲將軍沒有任何沖突,也沒有利益上的往來,沒道理非要殺他不對嗎?”
方解點了點頭:“小皇帝這樣安排,就說明他有撲虎必死的安排。”
他眉頭皺的很深,因為他找不到撲虎必死的安排在什么地方。
“只能等著了。”
散金候嘆了口氣:“盡量讓他不要死在雍州。”
方解沉默,心里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他轉過頭看了看窗外,那若有若無的頭緒依然迷亂難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