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沒有說話,哪怕楚氏看了他一眼他依然坐在那里沒有任何表示。所以楚氏的眼神里有些失望,或許在她看來方解在這個時候應該為她出頭才對。這失望一閃即逝,短暫的冷靜也讓她將怒意大部分都壓了下去。
“無所謂了。”
楚氏重新坐下來,再次看了看方解:“是啊,你得到了羅耀,可你失去了丈夫。我失去了丈夫,可我還得到了另一個人。”
“是嗎?”
阿莫薩微笑著問方解:“你也這樣認為的?”
“夠了”
方解臉色微寒:“我來這里不是看你們之間恩怨的,也不是聽你們兩個冷嘲熱諷的。我只想知道當初的事,越清楚越好。你們之間誰恨誰我都不在意,因為我有理由恨你們所有人。我現在還能安靜的坐著,是因為我不想用另外的方式來探尋答案。”
“你不覺得無情了點?”
阿莫薩問。
“你們有情?”
方解反問。
阿莫薩微微怔住,然后搖頭笑了笑不再說話。
“你沒有理由恨我們。”
楚氏忽然開口道:“雖然當初是因為羅耀殺了你,我才開始恨他,但我必須要告訴你,如果不是你自己做下那么大的錯事,怎么可能會被他親手殺了?他為了讓你重新活過來,那些年一直在奔走從不曾放棄。他縱然算不上一個合格的父親,可他最起碼一直在努力的彌補…”
“哈哈哈哈”
阿莫薩忍不住笑了起來,笑的前仰后合:“可憐的女人啊…”
“閉嘴”
方解冷冷的說了一句,然后看向楚氏:“這些我不想知道,我想知道的是,當初你們究竟是怎么做的。”
阿莫薩似乎并不生氣,看起來好像很高興,笑的眼淚都流了出來:“這件事你覺得她知道的很清楚?你不如問我的。整件事其實她只不過是個旁觀者而已,她以為是自己想到了什么新奇的辦法,其實那辦法有沒有都無關緊要。這個白癡一樣的女人想要成就感,就給她成就感,僅此而已。”
這句話,方解懂了。
當初羅耀欺騙楚氏,說是要復活羅武。所以楚氏才會瘋了一樣去找了許多孩子,親自動手實驗。后來她想出了那個匪夷所思的辦法,最后竟然真的成功了。她篤信復活的人是自己的兒子,羅耀也從來沒有拆穿過真相。
而從楚氏之前的話也能聽出來,楚氏對羅耀并不是只剩下了恨意。
“對了”
阿莫薩道:“在說這件事之前,好像有件事你還不知道…”
她看了一眼楚氏,有一種聽起來很平靜實則很冷酷的腔調說道:“府里的人一直告訴你的是,你和那個家伙的私生子羅文被羅耀帶走了對吧?羅耀是這么吩咐的,當然府里的人也不知道實情。你和羅耀的兒子羅武被羅耀殺了,你和那個家伙的兒子羅文也被羅耀殺了…可笑嗎?”
“你…”
楚氏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你再說一遍!”
阿莫薩站起來,在屋子里來回走了幾步:“其實有時候也挺羨慕你,你的世界就這間屋子這么大,偶爾有這個院子那么大。所以無論外界發生了什么,如果沒有人告訴你的話你都不會知道。羅文已經死了好幾年,你卻一直以為他跟在羅耀軍中。其實當初羅文殺了詹耀的時候,你難道就沒有想過羅耀不會放過他?你就沒有想過羅文有些不對勁?”
楚氏的肩膀劇烈的顫抖著,嘴唇變成了青紫色。她的胸口起伏的很厲害,她的一只手捂著心口似乎疼的厲害。
哇的一聲。
她最終還是沒有忍住,吐出來一大口血。
血是黑色的。
“已經黑的這樣濃了。”
阿莫薩看了看那血液后嘆道:“當初那個家伙為了你還真是什么都肯做,這手段是紇人巫師自幾百上千年前就廢止了的,為了能保持幾十年容顏不變,需要大量的嬰兒鮮血來滋養毒蠱…便是紇人也沒有這般狠的心腸,漢人總是標榜什么文明什么禮儀,其實心腸比什么人都狠毒。”
楚氏又噴出來一口血,臉色難看的好像一張白紙。
“這么多年來,每隔一個月你就要殺一個嬰兒,后來在雍州附近弄的天怒人怨,你就派人跑去紇族人里面抓,或是去南燕人那邊抓,你自己有沒有想過?現在你的血液里都是那些嬰兒的冤魂,就在你的血管里掙扎咆哮!你的每一滴血里都有怨恨,為什么你冷?因為你骨子里的陰寒都來自那些怨靈!”
“啊!”
楚氏凄厲的喊了一聲,眼睛里瞬間就充滿了血絲。
“殺了她!”
她伸出手顫抖著指著阿莫薩尖叫,春蘭夏竹秋菊冬梅四個侍女立刻抽出長劍將阿莫薩圍住,才要動手,阿莫薩從嘴里發出一種很古怪的聲音,尖銳的讓人受不了。下一秒,這四個侍女的七竅就開始流血,都是黑色的讓人不敢直視的濃稠血液。
緊跟著,從她們的七竅里開始有蟲子掙扎著爬出來,大部分還沒有鉆出來就爆掉,方解迅速閃開,不然那爆開來的黑血幾乎濺在他身上。四個侍女哀嚎著倒了下去,在地上不停的翻滾著,那種場面讓人不寒而栗。
這尖銳的聲音同樣讓楚氏變得更加難受,她一口一口的吐血,卻比四個侍女稍微好一些,沒有跌倒,手扶著桌子強撐著還能坐著。
“從種下蠱毒的那天開始,你們就應該有所覺悟啊…你們的生死,都在巫師手里捏著。”
阿莫薩微微嘆了口氣:“你的蠱術是他教的,而他是我教的…當初他沒有告訴過你?”
就在這句話才說完的時候,她忽然感覺自己的咽喉處有一種刺骨的寒冷。她下意識的看向方解,發現方解的眼神有些發寒。
“她死,你也死。”
他說。
“她不該死?”
阿莫薩問方解。
“該死”
方解回答:“但不是現在死,我是來問清楚關于自己的事的,在我想知道的事沒有弄清楚之前,你們兩個誰都不能死。”
“你這性子,倒是和他有幾分相似。”
阿莫薩嘆了口氣,走回到椅子旁邊坐下:“其實我從一開始也沒有想過要殺她,這么多年來如果我要殺她有的是時間和機會。”
“但你這次動了殺心。”
方解道。
“是啊…”
阿莫薩忽然詭異的笑了笑:“因為我有預感,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我不想帶著什么遺憾死,而你…你的日子似乎也不多了。其實想想也挺可笑的,你這十幾年來一直在追尋一個答案,在答案即將明朗的時候就死掉,呵呵…如果這樣想,你還迫切的要知道真相嗎?”
“我死不死,你說了不算。”
方解冷冷的說了一句,然后看向楚氏:“我知道現在這個時候將實情告訴你會有些殘忍,可想想看你好像對殘忍也不會承受不住。佛宗有許多話都是極扯淡的,但因果報應這種說法總算是給人一些安慰,哪怕只是個噱頭。想必你也聽過這種說法,大致的意思是,人做過什么惡事,終究會有惡事來找上門。”
“你殺了許多別人家的孩子,你的孩子也被殺。”
方解看著她臉色平靜的說道:“我不是你的兒子,不是什么羅武復活,我和你如果真的要扯上一些關系的話,那只能是仇恨。因為你派人把我從家里偷出來,而我真正的父母痛苦的渡過了幾十年。”
楚氏就好像失去了最后一根支柱一樣,終究還是堅持不住從椅子上軟軟的癱了下去。她抬起手朝著方解的方向抓著,似乎是想抓住什么。
方解大步過去扶著她,她的眼神里再次冒出來一種希冀。
“我沒有騙你。”
方解看著她的眼睛說道:“我和你之間的關系只能是仇人,而不是親人。羅耀騙了你這么多年,或許是因為他還是在意你,可現在我不想頂著你兒子的名義來問當年的事。如果非要是兒子的身份,也是那對無辜夫妻的。”
這句話讓阿莫薩怔住,然后她懂了方解的意思。
“我的親生父母,你還記得在哪兒嗎?”
方解問楚氏。
楚氏的眼神里一片死灰,生機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她的身體上消失。或是因為絕望或是因為阿莫薩之前發出的那種奇怪的聲音傷了她體內的蠱,她的容顏竟是好像比之前蒼老了許多。額頭上已經有皺紋出現,皮膚也不再是那種看起來雕塑一樣保持著的青春色彩。
“她怎么會記得?“
阿莫薩搖頭:“她這些年來殺了太多的孩子,又怎么可能記得你是從哪兒偷來的?”
方解心里一沉,他知道阿莫薩說的沒錯。
“記…記得…”
就在方解要放棄的時候,從楚氏嘴里發出來幾個很微弱的字。方解立刻將她抱起來放在椅子上,然后喂了她一口水。
“別的嬰兒我自然不會在意…咳咳…”
楚氏一邊咳血一邊說道:“但是你…我又怎么能不在意?當初,我以為你真的是武兒復活了,可畢竟軀殼是人家的孩子。那是我唯一一次覺得有愧疚之心,所以…所以還特意吩咐人去你親生父母家里送了些銀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應該還活著。”
方解看著楚氏,忽然明白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話的道理。
如此狠毒的一個女人,在臨死之前人性最終回歸。
“去吧…”
楚氏伸出手攥著方解的手,她的手上沒有一點溫度:“如果他們還活著…替我跟他們說一聲…對不起,這么多年來,其實我夜里一直不敢睡覺…我總是會聽到嬰兒的哭聲,就在我耳邊,又像是譏諷和嘲笑,揮之不去…他們好像就住在我的耳朵里,想起來的時候就對我說他們很疼很冤。”
方解心里有些發緊,他無法體會那是一種怎么樣的恐懼。
“因果報應…”
楚氏喃喃了一句,然后伸出手摸了摸方解的臉:“我其實怎么可能一點察覺都沒有?可我…可我寧愿相信你是我的兒子,是武兒復活。我的后半生,都是靠這個謊言支撐著活下來,雖然明知道是謊言…可對我來說,這謊言太重要。”
她輕聲說了一個地方,那是方解親生父母的家。
阿莫薩臉色有些詫異,她似乎不明白楚氏這樣的人會有如此溫柔慈祥的表現。
“咳咳!”
楚氏再一次嘔血,她費力的低頭看了看,當看到吐出來的血是紅色的之后,嘴角上勾勒出一抹釋然滿足的笑意。
“紅色的…真好。”
方解忽然發現她的手臂上有許多細細的傷痕,密密麻麻,那是用刀子割出來的細小傷口,看起來足有幾百道甚至更多。他忽然明白了這句紅色真好的意思,明白了每一刀下去都是黑色浮現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