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知道絕對做不到,所以今夜羅耀到來皇帝并沒有做出調集大隊人馬圍攻的舉動。到了羅耀這樣的境界,已經不是人命可以堆死的。就算他無法靠一個人擋住千軍萬馬,但他如果想走,便是千軍萬馬又怎么能攔得住?
皇帝軍帳附近的動靜太大,雖然沒有得到軍令但將軍們帶著士兵還是潮水一般涌了過來,弓箭手將四周封鎖的水泄不通,只是誰也不明白剛才到底發生了什么。他們趕來的時候看到的只是平靜相對的幾個人,還有一地的人頭。
大將軍金世雄自然認得羅耀,在看到這個人的那一刻他的臉色立刻變得極為難看,剛要下令弓箭手放箭,卻被蘇不畏制止。
蘇不畏比誰都清楚,羅耀的金剛不壞之身尋常刀劍根本傷不了,而這個時候若是激怒了羅耀,皇帝的性命堪憂。蘇不畏現在絲毫也不懷疑,羅耀就算殺了皇帝之后也能在大軍之中安然而退。
金世雄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下令。
士兵們面面相覷,眼神里都是疑惑。
皇帝看著羅耀轉身欲行,他掙扎著從椅子上站起來幾乎是咆哮著對他喊道:“你不覺得自己很自私?你自己無聊,卻讓整個天下陪你陷入動蕩不安!在你眼里,人命算什么?!”
羅耀的腳步頓住,他回頭看了皇帝一眼:“我問陛下,天可有情?”
皇帝表情一窒。
羅耀淡然道:“天無情,他看人看獸看花草樹木皆是一樣的存在,所以才有眾生平等之說。只是這種平等,其實說起來是天都看不在眼里而已,都不在乎。天對任何人任何生靈都沒有憐憫,所以陛下以為天會因為眾生就阻止一切災禍?若是如此,旱澇,風雪這些災害,又怎么會出現?”
若是換做另外一個人自比為天,皇帝一定會嗤之以鼻連生氣都懶得生。可是現在面前這個男人,似乎真的有這樣的能力。當一個人的修為強大到無所顧忌的時候,他在眾生面前不是天又是什么?
他可以輕易左右別人的生死,但別人永遠也不會影響到他。
“我觀天下,花草樹木,走獸飛鳥都是一樣的東西。”
羅耀道:“況且,我若不自私,怎么可能到今天的境界?”
皇帝怔住,不知道再說什么。
“陛下若不自私,又怎么會有這諸多事?”
羅耀笑了笑道:“我只是無聊,你卻是心有野望。這天地間的動蕩,難道不是你們這樣的人造成的?”
皇帝頹然坐到,面如死灰。
“陛下只是覺得自己的尊嚴被摧毀,覺得自己一切的努力都不過是個笑話,所以才會有剛才那一聲咆哮,所以才會覺得什么都沒了意義。陛下雖然不懂修為,但思想上的境界遠比一般人要高,我本以為你會看的更透徹些,卻原來依然什么都看不破。”
“你走吧”
皇帝無力的擺了擺手:“若有機會,朕依然要殺你。”
羅耀沒有笑,因為他知道這不是個笑話,雖然在他看來,這確實是個笑話。
他連再說話的興趣都沒有了,轉身走向大營外面。金世雄不知道之前發生了什么,看到羅耀這樣無禮實在忍不住怒道:“君前失禮,膽大妄為,出言不遜,意圖謀逆!羅耀,既然你來了難道還想走嗎!”
羅耀連頭都沒回,伸出手指了指天。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威壓從天空中沉了下來,在場數百名士兵每個人心里都變得恐懼起來,他們的手開始顫抖,后背上的汗水不可抑制的往外冒。當啷一聲,也不知道是誰先拿不住兵器掉在地上,緊跟著就是一片兵器落地的聲音。片刻之后,因為呼吸困難有的人身體無力不由自主的跌坐在地上,臉色白的好像紙一樣難看。
“何為神明何為天?”
羅耀邊走便自語:“其實只要站在比所有人都高一些的地方,就是神明。至于天…有個人說的不錯,地上一寸便是天,所以不用看的太高太可怕,你們每個人其實都在天上,只是不自知而已。當初我初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便知道他想說的是什么,可惜,你們即便聽了卻還是不懂這句話隱藏著什么意思。”
他一邊說話一邊走,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消失,士兵們身上的壓力頓時輕松下來,很多人都忍不住長長的舒了口氣,回憶著自己剛才差一點就要跪下去的奇怪感覺。
“地上一寸便是天…”
張真人喃喃的了一遍,然后搖了搖頭:“天真的不高,地上一寸,只是腳面之上罷了…可是,就是這樣高而已,誰能踩的住?”
誰能踩得住這一寸天?
聽到張真人的自語,皇帝忽然覺得自己原來真的很矮,很矮。
連續九天 蒙元人的攻勢依然猛烈,非但白天發動強攻,幾乎每晚都會派人襲擾。從開戰的第一天起,狼乳山峽谷就沒有片刻的安寧。唯一的好消息是,西邊大草原上雖然聚集起來至少數十萬的牧民,在僧人的帶領就在峽谷外十幾里安營,可一直沒有對峽谷進攻。
方解知道,那些人也絕不會進攻。
他們只是在等著,等到漢人堅持不住的時候,他們會繼續堵住峽谷,現在他們和狼騎已經不是一伙的了。大雪山上的僧人一定是得知了蒙元大汗闊克臺蒙哥的命令,他們擔心蒙烈的二十萬狼騎回來之后蒙哥實力大增,所以立刻派人召集牧民想堵住峽谷。
僧人們樂得看到漢人在做這件事,他們一定很開心。
所以方解也很放心,因為這個時候大輪寺的人絕對不會給他添亂。
九天,每天峽谷石頭墻外面也會丟下上千具蒙元人的尸體,這樣狹小的范圍內死傷的數字其實已經算得上慘烈。每天重復發生了一摸一樣的故事,一群穿著皮甲揮舞著彎刀的狼騎兵沖上來,一群決絕的漢人站在墻上阻止他們,雙方都在不停的死人。
周而復始,就好像每一天都一摸一樣。
沒有任何變化。
到了現在其實黑旗軍的士兵們已經沒有了緊張也沒有了恐懼,他們已經習慣了廝殺,甚至還能在閑暇的時候互相開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
可是方解的心卻越來越沉。
陳孝儒還沒有回來,可方解已經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如果皇帝想將蒙烈的二十萬狼騎留在西北變成尸體,他早就已經派人從后面堵住蒙元狼騎,蒙元人的糧草并不多,只需堵住前后的路用不了半個月狼騎就會崩潰。可已經第九天了,依然沒有看到援軍到來。
方解知道,皇帝其實從一開始就放棄了他,放棄了黑旗軍五萬戰士。
皇帝自始至終都不信任他,給他升官加爵,只是在這個特殊的時刻需要他這樣一個送死的人,不…是需要這五萬送死的人。這一戰即便蒙元人拖到糧草斷絕不得不回軍再去掠奪,皇帝也不會派兵干預。因為他比誰都清楚蒙元人回家的心思有多迫切,而他也知道峽谷里的黑旗軍其實已經沒有退路了。
方解死了的話,皇帝或許在某個時候會覺得可惜。畢竟他曾經真的想把這個年輕人留給太子,成為大隋朝廷的棟梁。可是當他知道了某些秘聞之后,他又怎么可能放心大膽的讓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站在太子身邊?
至于黑旗軍的五萬人…
對于皇帝來說,這五萬人和五萬螻蟻或許沒有什么區別吧。用五萬孤軍拼死闊克臺蒙烈的二十萬狼騎,皇帝不虧。而且這五萬人功勞太大,如果活著回去皇帝拿什么來賞賜?只要他們都死了,皇帝只需追思就夠了,不是嗎?
又一次!
方解站在石頭墻上看著外面連綿不盡的蒙元軍隊,臉色逐漸變得猙獰起來。
又一次,自己對人性的相信被利用。又一次,自己所剩不多的信任再次被踐踏。又一次,自己被人當傻子一樣玩弄于鼓掌之間,而自己之前還在感慨人終究是有感情的,終究會從彼此的身體上找到溫暖。
那個叫楊易的人,已經一次又一次的讓他體會到人性的冰冷。
毫無疑問,楊易真的是一個天生就適合做皇帝的人。
方解的拳頭攥的很緊,他的目光雖然看著那些正在瘋狂進攻的蒙元人,可腦子里卻根本沒有想現在的事。腦海里是他離開西平的時候皇帝跟他說的那些話,現在回想起來依然覺得那么真誠那么溫厚,可這些話,其實都是毒藥。
方解在長安城被抓進大牢的時候就告訴夠自己,不要在輕易相信身邊人之外的任何一個人。
可是他沒做到。
他畢竟不是一個典型的這個時代的人,腦海里根深蒂固的那些觀念讓他不愿意去相信人與人之間只有純粹的利用關系,而事實是每一次他的想法都被冰冷的現實一刀一刀割破。
他的眼神有些茫然,然后再一次抬起頭看向天空。
你到底是想讓我明白什么?
他想問天,可天怎么可能給他答案?
就在他抬頭看著天的時候,一支冷箭不偏不倚的射在他的胸口上,立刻引得身邊護衛們一片驚呼,挨著他最近的幾個護衛嚇得全都便了臉色,趕緊圍了上來。麒麟嚇得不知所措,張著嘴卻沒敢說話。
“啊!”
這支冷箭將方解的怒意徹底激發了出來,他低頭看了一眼胸口上衣服的破洞后眼神里的紅芒不可抑制的蔓延了出來,就如同一只蘇醒了的洪荒猛獸。這一次的紅芒如此強盛,幾乎吞吐于眼眶之外。
他伸手一招,插在地上的朝露刀飛起來落在他手心,這個怒火滔天的男人從石頭墻上一躍而下,落進密密麻麻的蒙元狼騎之中。這個舉動將城墻上的黑旗軍士兵全都嚇得呆住,麒麟他們和給事營的人幾乎同時想往下跳,卻被沉傾扇和卓布衣攔住。
“由他去吧”
卓布衣嘆息一聲:“沒人傷的了他的身體,他只是被人傷了心。”
城墻下 見到有人落下來,狼騎兵們立刻野獸看到獵物一樣撲上來,可下一秒落地之人的身體四周就出現了三米直徑的一片圓形空當,隨著他的移動,這個空當也開始移動,所過之處,一片血浪翻騰。
朝露刀在金屬之力的作用下變成了刀鋒長達三米的絕世兇器,人群中只看到殘肢斷臂不停的飛起來,哀嚎聲將天空中盤旋的那幾只禿鷹都嚇得遠遠飛走。一個人在人海中不停的殺戮,生命在刀下消逝的速度如此之快。
狼騎的勇氣只堅持了三分鐘就宣告破滅,潰兵開始瘋了一樣的往后跑。
“惡魔!”
“城上下來一個惡魔!”
“地獄的惡魔,刀槍不入,打不死的惡魔來了!”
一個人,驅趕著數不清的狼騎往后逃。
卓布衣聽到這樣呼喊的時候,心情無比復雜。
一個聲音在心里悲傷的說道:“皇帝啊…你知道嗎,你自以為是的做法,或許不會如你所愿,卻真的會讓一個人變成惡魔…一個讓這個世界為之顫抖的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