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三章我想故我行 蘇不畏將絨毯為皇帝蓋好,然后垂著頭站在皇帝身后半步的位置上,這個距離他已經站了十幾年,一寸都不會偏離。皇帝停藥已經有一段日子了,雖然還一直在咳血,但看起來精神倒是好了不少。這讓蘇不畏都有些驚奇,好像沒有藥反而對皇帝的病情更好些。
但不管是他還是皇帝,從沒有懷疑過萬老爺子配制的藥有問題。萬星辰這樣的人,即便對楊家人再不滿也不會在藥里動手腳。他雖然已經老邁,但依然是那種直截了當的性子。而且,他根本就沒有這個必要。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打算對楊家人怎么樣的話,太極宮的城墻再高大也攔不住他。
其實皇帝明白,自己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夜風涼,陛下稍稍坐一會兒就回去吧。”
蘇不畏低低的勸了一句。
皇帝嗯了一聲,依然抬著頭看著蒼穹:“看樣子是快下雨了…好,真的好!”
蘇不畏明白皇帝的意思,點了點頭道:“奴婢奉了陛下的旨意下去轉了轉,分發種子的官員們沒有一個敢懈怠的,百姓們也知道再不將糧食種下去今年就錯過了時節,所以雖然忙但不亂。根據下面人報上來的數字,僅僅是從豐城到晉陽這幾百里就有數萬百姓領了種子,這一場大雨要是下了,用不了幾天苗芽就會從地里鉆出來。”
皇帝笑了笑:“李遠山用刀子逼著百姓們跟他一塊造反,朕用種子把百姓們的心拉回來。其實百姓們比誰的眼睛都亮,可他們是水,浪頭總是被風吹著往一個方向打。李遠山的風大,浪頭就往朕這邊打。朕的風大,浪頭自然就調轉回去往叛軍那邊打。”
皇帝的比喻有些新鮮,蘇不畏垂著頭想了想還真是這么回事。
“西北看起來亂的一塌糊涂,看起來已經爛到了根里,其實不然…”
皇帝微笑道:“百姓最仁善,經過一場劫難之后才會發現誰對他們更好些。所以朕從來不怪他們當初逼不得已跟著李遠山謀逆,畢竟再大也大不過命。”
“陛下…”
蘇不畏連忙叫了一聲,將皇帝的話打斷。
這不是一個皇帝應該對下人說出來的話。
皇帝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又沒有別人,還不許朕說幾句實話?一直以來,皇家說的都是百姓們遇到再大的事也不能不忠,忠孝比命大。可說來說去,這世上有幾個人能做到忠孝比命大這五個字?”
“還是有的。”
蘇不畏道。
“有幾個?”
皇帝眉角微微挑了挑,語氣有些發涼:“如果這樣的人多幾個,現在朕會坐在這里?”
他就像個孩子,之前心情還不錯,現在又在負氣。
蘇不畏無奈的搖了搖頭,不知道該怎么勸慰。
“朕很少問你朝中的事,既然朕已經放手讓太子去管,現在你我就都可以當做是局外人,那么你來說說,現在朝廷里那些人,誰能做到這五個字?”
“奴婢…奴婢眼皮子淺,看不出來。況且,陛下永遠都不會是局外人,而是掌局者。”
“是你一個都看不到吧?”
皇帝無奈的笑了笑問。
蘇不畏剛要解釋,忽然猛的的站直了身子。在皇帝身邊的時候他一直是微微前傾著身子,可這一刻,他的腰身拔的格外挺直。他往前踏了一步,剛好將皇帝擋在身后。皇帝看到他這樣的時候神情愣了一下,然后緩緩的舒了口氣。
遠處,黑暗中。
“你自己也看的這般透徹,怪不得會氣惱。做皇帝做到身邊沒有一個信任的人,而臣子們沒有一個心甘情愿為你去死的,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做皇帝很失敗?”
黑暗中的話很輕,但很真切的傳進了皇帝的耳朵里。
聽到這些話的時候,皇帝坐直了些:“朕果然沒有猜錯,你還是走了這一步。”
黑暗中的人像是笑了笑:“陛下從做皇子的時候就在算計所有人,做了皇帝之后算計的就更多了些,所以你總是覺得什么事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可你看看現在…大隋都已經這樣了,你那些可憐的自信怎么還沒逃走?”
這個人一邊說話一邊走,逐漸從黑暗中露出身形。
他不是那種魁梧高大的讓人需要讓人抬著頭仰望的人,但每一個見過他的人都覺得他是一座挺拔的大山。他走路的姿勢很平很穩,每一步邁出去的距離絕對不會有偏差。這個人,即便長相再普通,身上的氣質也會讓人過目不忘。
他自己來了。
手里還拎著一個巨大的包裹,看起來那包裹里就好像裝了一頭牛。
“咦?”
他走出黑暗的時候腳步稍稍頓了下,然后微微笑著贊嘆:“宮廷蘇老狗,武當張易陽…都是名不虛傳的人啊。”
皇帝將蓋在身上的絨毯往上拉了拉,臉色已經恢復波瀾不驚。他平靜的看著那個拖著一個巨大包裹緩步而行的男人,甚至眼神里沒有一絲的仇恨和憎惡。就好像看到的是一個和自己無關的路人,或是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若無其事。
這一刻,皇帝居然還能想到…或許是自己太早就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所以沒有了憤怒也沒有了驚訝。
“朕失敗也好,成功也好,那是后人才能去評說的事。但朕可以肯定的是,將來無論是在史書上還是民間口口相傳中,朕的名聲一定會比你好,好很多。你的名字會和李遠山這三個字一起提及,至于用什么言辭你應該很清楚。朕這點自信還是有的…你可有?”
從黑暗里走出來的人將那個大包裹放在地上,站在距離皇帝十幾米外笑了笑說道:“陛下總是這么自信,這一點確實讓人欽佩。可你想過沒有,何時不是成敗論英雄?幾十年后有人罵我,幾百年后呢?”
“朕是不是得謝謝你,到了這會你還沒有直呼朕的名字楊易。”
皇帝看著他問。
羅耀招了招手,遠處兩個裝滿了糧草的麻包就好像有了意識一樣自己飛過來,很乖巧的在羅耀身后落下疊在一起。羅耀在麻包上坐下來,剛好與皇帝平視。
“請陛下不要怪我無禮,拖著這般的一個包裹走了這么遠有些累。”
皇帝指了指那包裹問:“帶來以口棺材?”
羅耀搖了搖頭:“我比較窮,也沒有送人棺材的習慣。”
他微微回頭看了后面一眼:“張真人,你我上次相見要追溯到十年之前了。那天我喬裝游覽武當山,張真人在林子里看螞蟻搬家…當時我動了七念要殺你,最終因為你用搬家的螞蟻擺了氣象大陣而放棄了念頭。這一別十年,你…怎么一點長進都沒有?”
他身后傳來一個人的嘆息聲,然后這人從羅耀身后幾十米外的陰影里走出來:“其實我已經幾十年沒有長進過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羅耀沒忍住笑道:“都說這時間最純性情者非真人莫屬,倒是我顯得冒昧唐突了。我只是不懂,真人這樣的人應該隱居深山不問世事,凡心早在幾十年前便已經斷了,怎么老了老了,反而越發的俗了?”
這個張真人,就是方解遇到的那個在枯井里釣蟒的老人。
他一邊走一邊很認真的回答:“因為我也喜歡錢啊美女啊這些東西啊,雖然我已經老了,但腰板還行,每天早晨也能一柱擎天。我胃口也好,吃再多的雞鴨魚肉也不會覺得不舒服。那天我自己坐在屋子里無聊算了算,我比別人還要多活幾十年…可我攢下來的私房錢在長安城買不下一個小宅子,我碰過的女人一只手…兩只手兩只腳應該還數的過來,所以我覺得很虧。”
羅耀居然沒把這話當玩笑,很認真的問:“我給你更多好不好?”
張真人搖了搖頭一本正經的說道:“不好不好…我不喜歡騷氣太重的。”
羅耀的眼神微微變了變,然后笑了起來:“張真人以為自己現在沒有沾惹一身騷氣?”
張真人走到皇帝身邊站住后收起笑容,一字一句的對羅耀說道:“你覺得這是一場公平的競爭,但我這個人私心太濃對地域之分看的很重。”
羅耀點了點頭:“原來你知道很多事。”
張真人指了指天空:“當道人不會卜卦,很丟人的。”
“哈哈”
羅耀開懷大笑:“我喜歡這樣的對手。”
張真人卻搖了搖頭:“我不喜歡。”
皇帝一直靜靜的看著羅耀,在他和張真人說話的時候沒有插嘴。等到張真人在他身邊站住的時候,他微微頷首示意:“多謝真人。”
張真人俯身:“陛下言重了。”
皇帝笑了笑,然后看向羅耀:“我以為你會一直覺得很有樂趣,然后就這樣自以為公平的玩下去。如果你遵守自己定下的規矩,朕就陪你玩且未必輸。可現在你卻有些讓朕看不起了,你連自己制定的規矩都破了,即便再強又有什么用?”
“強,自然有用。”
羅耀淡淡的說道:“看來陛下也已經知道了很多事。”
“其實你應該先去收拾那個爛攤子。”
皇帝說。
羅耀聳了聳肩膀:“那是玩夠了的東西,沒興趣去收拾了。”
皇帝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認真的說道:“不得不說,你讓人欽佩。能做你的對手,想想也是一件很讓人欣慰的事。”
“你有這個資格。”
羅耀說。
“可你殺了朕,就以為能結束一切?朕雖然病重,雖然不能長命,但朕有子嗣,會繼承朕的一切。朕知道江湖上流傳了一個說法,說長安不好進,進了不能出。想必你對這句話的理解,比朕還要深一些吧?”
“他早晚會死,我會比他活的久一些。而且…除了自己之外,子嗣也不可信啊。”
羅耀回答。
“自從智慧進了長安城作亂之后,很多人都說關于長安城不可破的傳言是假的,佛宗的一位天尊隨隨便便就進出長安,還能提什么牢不可破?那是因為他們看不到那么高的層面,所謂的長安不好進,進了不能出…不是對智慧那樣的小人物說的。”
羅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這世間能讓萬老妖動手的真不多見了,這里是一個。只有到了能讓萬老妖動手的境界之人,才會真正理解那句長安不好進,進了不能出的意思吧。蕭一九不算,那是他清理門戶。可萬老妖太老了…不是么?”
他將那個大包裹往前提了提:“這也不是一口棺材,而是我送給你的禮物。我來只是想告訴你,我想殺你其實隨時都可以,但我還沒有玩夠。”
包裹散開,滾出來上百顆人頭。
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怎么的,有一顆人頭一直滾到皇帝不遠處才停了下來。蘇不畏看到這顆人頭的時候眼神一變,喃喃道:“李孝徹?你竟是屠了晉陽城里的叛逆?”
“我想,故我行。”
羅耀微微昂著下頜:“隨時隨地隨便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