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東籬諸人,皆比平時起得晚了一些。
好在吳老夫人發了話,將晨定的時辰往后延了兩刻鐘,故雖起得晚了,大家也并不慌亂,在馮嫗的指揮下,仍是按部就班地灑掃梳洗。
阿栗已經學會了梳頭,最近皆是由她替秦素挽發,此時她便向鏡中端詳了秦素兩眼,輕聲問:“女郎昨晚沒睡好么?”
秦素的眼底帶出些青來,看上去沒什么精神。
聽得她的問話,秦素便撫了撫臉,面色有些無奈:“可不是,昨晚風刮得太大了,我聽著都怕,偏偏錦繡睡得沉,還說夢話,實是嚇人得緊。我到后半夜才勉強睡著。”
錦繡正在一旁的水盆處擰布巾,聞言便立刻漲紅了臉,委屈地道:“我不曾說夢話的,女郎莫要信口而言。”
她這話也算無禮了,馮嫗咳嗽了一聲,向她看了一眼。
秦素卻是渾若不覺,還打趣她:“下回我定要將馮嫗叫醒,讓她一起做個見證,聽聽你到底說沒說夢話。”
錦繡被她說得又羞又惱,張口要回話,馮嫗的眼神卻猛地盯了過來。
錦繡瞥眼瞧見,心頭微凜,不敢再回嘴,臉卻益發紅得發紫,眉間隱著一絲惱意。
秦素自鏡中瞧見了,權作不知,只將視線略略下移,看了看她腳上的鞋。
錦繡的鞋被秦素里外收拾了一遍,那鞋底的泥早便沒了,不過那鞋面上還沾了些灰,秦素昨夜頗花了些力氣消除痕跡,無奈那些灰卻因沾了殘雪,有些濕了,便撣不干凈。
所幸這屋子里皆不是精明角色,秦素亦不虞被人發現。
主仆幾人說著閑話,秦素便收拾妥當了,帶著錦繡去東華居請安。
當林氏領著一眾人等來到東萱閣的曲廊時,卻見秦世芳步履匆匆,自院門中行了出來。
“小姑如何這般早?是要回去了么?”林氏含笑上前問好,一面便攜著秦世芳的手,狀甚親熱。
秦世芳面上的笑有幾分敷衍,含糊地道:“家中有些急事,需得早些回府處置了,勞阿嫂動問。”語罷便轉了頭往四下看,神情頗是急迫。
秦素立在眾人身后,遙遙地打量著秦世芳的神色,視線掃過一旁的小徑,復又移了開去。
那封密信,已經不見了。
“…如何不多住幾日?君姑平素總念著你呢,我也總盼著你常來坐坐,與我說說話,也讓我‘勝讀十年書’么。”林氏并未瞧出秦世芳的情緒,仍是殷勤地攜著她的手,絮絮地說著討好的話。
與何氏聯辦族學一事,林氏是大為贊同的,此時待秦世芳便又比往常親熱了許多。
秦世芳的笑容越發顯得空,面上的敷衍亦更加明顯:“我會常來的,阿嫂太過譽了。”一面說著,眸中便飛快地閃過一絲不耐煩。
林氏還待再說些什么,秦世芳已經抽出了手,含笑向她作辭:“家中委實有事,恐不能與阿嫂多說了,須得早些回去。”
林氏此時終于瞧出了秦世芳神色匆忙,忙笑道:“是我耽擱了你,快些回去吧,行車慢一些。”
秦世芳笑著點了點頭,又向一應晚輩打了個招呼,便踏出了回廊。
直待行至秦府前院的門廊下,趁著等車的當兒,她才略略平息了一下呼吸,探手將那封漢安縣署鈐印的信拿了出來,目中露出了一抹沉思。
這是一封“知名不具”的密信,信中披露了一個極大的秘密:何都尉此番前往鄰縣公干,回程途中將遇險,當速請之繞道。
這信來得突兀,是吳老夫人的使女晨起去廚房時,無意中在東萱閣門外的小徑旁拾到的。
因秦世芳時常帶些公文回娘家,故東萱閣的使女皆識得公文鈐印,就算不識字的,也能認得那印章。
那使女拾到信后不敢耽擱,立刻便呈給了吳老夫人,吳老夫人一見那信上寫著“左中尉”三字,便將信予了秦世芳。
秦世芳并不記得自己攜帶的公文中,有這樣的一封信。
只是她也并不能確定。畢竟她經手的公文不少,不小心弄丟了一封亦是有可能的。
而待讀罷信后,秦世芳的第一個反應便是:這是個機會。
接下來的反應才是:其中會否有詐?
她所謂的有詐,指的并非是信件本身,而是對信中內容的真偽存了些疑。
畢竟,這世上有膽子、有本事偽制公文的人,至少以秦世芳所知,那是不可能存在的。且無論是行文、字跡、用紙還是信封上的鈐印,都昭示著這封信的真實性。
不會有人拿著縣署公文跟左家開這種玩笑。
秦世芳唯一拿不準的是,漢安縣署有什么人,會在獲知如此機密的消息時,將消息透給左思曠?
她不記得左思曠有這樣的助力。
所以,一俟讀罷信,她便立刻辭出了秦府。
若此信是真,若左思曠真能及時援救何都尉,立下這份功勞,那她又何必忙著操持何家族學之事?
望著廊下飄飛的細雪,秦世芳的目中漾起一絲苦笑。
其實,她并未對吳老夫人她們說實話。
何家對族學一事并不熱衷。
何家子弟如今皆在平城漢安鄉侯族學,亦即范氏族學中附學,那范氏乃是江陽郡名屬第一之士族,何家向來與之親近,并無自辦族學的必要。
所以,秦世芳才會在與左思曠商量時,提出由秦家全數承擔辦學之資。昨日/她回娘家這一趟,也不過是先讓秦家有個底罷了,至于何家那里,若沒拿到實在的好處,左思曠并不會先行提出此事。
如今看來,族學之事大可以先放一放,倒是這信中所言之事,若是晚上一天半日的,沒準便錯過了一個極好的機會。
秦世芳此時已然坐在了馬車中,雙目微闔,眉頭深鎖,神情間有著極濃的不耐與煩躁。
她在想娘家的事。
秦家諸事著實麻煩,讓她有種無從下手之感。
原先她已經做好了打算,不只秦家數位女郎皆安排了去處,那左四娘嫁予秦彥昭為宗婦一事,左家老夫人也已默認了。
可誰想,秦世章卻突然死了。
他這一死,秦家的門第直落千丈,左老夫人便對這頭婚事沒了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