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后,秦素曾無數次推想前事,總覺得,何氏貪墨案與左思曠的興起,還有看似與何家走得近、實則卻坐收漁人之利的漢安鄉侯府,這其中,或許存在著一份她所不知的因果。
所以,她賣掉了珍本。
這珍本她也未賣去別處,而是特意賣予了連云鎮的書鋪,還是以極低的價格賤賣的。
這三卷書,想必此時已落在了旁人手中,左思曠冀圖借珍本接近何都尉之路,已然斷絕。
江陽郡、漢安縣以及漢安鄉侯府,漢嘉郡與符節縣,這其中錯綜復雜的關系,秦素便是現在想來,亦覺頭痛。
總之,漢安鄉侯府不能沾,何家不可碰,秦家更不能成為左思曠高升的踏板。
秦素躺在榻上,被服下的手緊緊握起,面色發白。
林氏與秦彥婉她們已經去前頭哭靈了,守在秦素身邊的除了阿栗與錦繡,便只剩了秦世芳與吳老夫人。
她們兩人坐在榻前,面上掛著濃重的關切,不時交換一個會心的眼神。
即便只有一分可能與薛家牽上線,她們也要盡力一試。而牽上這條線的關鍵,便是這躺在床上滿面痛色的黑瘦女郎。
吳老夫人此刻的關切,實是發自內心。
她并不奢求與薛家之間發生些什么,也知道憑秦素這干癟黑瘦的模樣,絕不可能得到薛家郎君的青眼。她只希望能借著這個機會,將女婿左思曠的名字,送到薛家耳中。
以薛家門庭之煊赫,只需略略對左思曠表示出一點興趣,則其仕途必然無憂。而幫著牽上這條線的秦家,也必將成為左家感恩戴德的對象,到最后,這份感激一定會落在秦世芳的身上。
不得不說,這母女二人真是心念相通,秦世芳此刻也正想著這事。
秦府六娘得薛家郎君相送,于情于理都該寫封信并備上謝禮送去薛家,鄭重地致謝,方才不算失禮。
秦世芳甚至覺得,這封信應該由左思曠執筆。
秦家如今滿門婦孺,這種事情卻需要有一個能頂事的男子出面才妥當,左思曠好歹也是官身,總比十五歲的秦彥昭更合適。
母女二人心思飛轉,打著一樣的算盤,蔣嫗卻于此時回來了,將醫者也帶了進來。
那醫者診了脈,又看了看秦素的膝蓋,便道是“寒氣入骨”,病癥已漸成,若不小心調養,往后會成宿疾。診罷便開了敷用的膏藥,并叮囑這個冬天不可受涼,便自去了。
吳老夫人正愿與秦素多多親近,因此也未與林氏商量,直接便將秦素的住處定在了東籬,吩咐蔣嫗立刻收拾了出來,不到下午,秦素便正式搬了進去。
東籬位于府中最溫暖的東南角,與東萱閣隔著一片竹林、一彎碧水,繞過石橋往東便是秦彥婉所住的“東晴山莊”。
當年秦世芳未嫁之時,便是住在東籬的,后來她嫁了出去,吳老夫人卻仍是不允林氏讓別人住進來,只將此處作為秦世芳回娘家時的暫住之處。
如今,這所風景佳妙的院子卻為秦素所有,秦世芳對待此事的態度甚至比吳老夫人還要積極,林氏冷眼看著,心中不免有些憋悶。
東籬她也很喜歡,當年還曾為秦彥婉討要過,吳老夫人卻一直不肯松口。現在可好,這么個地方卻巴巴地給了秦素,不說秦彥婉這般出身品貌,便是秦彥貞甚至秦彥柔,也皆比秦素好了不知多少,這院子給誰都比給秦素強。
林氏實在替女兒委屈。
然而,無論她心中是怎樣想的,此事卻已成定局,以她之力亦無從更改。此外,秦世章的喪儀也極耗費精力,小殮、大殮、遷柩、下葬,諸般事宜接踵而至,縱是與鐘氏二人共同打理,林氏亦覺疲于應付,再多的心思也只能暫且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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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旺抵達青州城時,已是秦世章下葬后的第二日。
中元十二年的冬天異常寒冷,方至十月上旬,青州城中便已落了雪,接下來的數日更是雨雪連綿,下個不息。
秦旺跟在秦府大管事董涼的身后,打著傘走在夾道中。
雖是連日落雪,然那雪意菲薄得緊,只在屋檐瓦頂積了淺淺一層,漫不經心地,像是天工胡亂涂抹。
風冷得透骨,小雨里夾著細細的雪粒子,打在油紙傘上“噼啪”作響。北風在院墻中穿梭,夾道里的風又大又疾,手里的傘被風吹得東搖西晃,秦旺差一點便沒撐住。
“好大的風。”他嘀咕了一句,覷了一眼旁邊的董涼,卻見對方并未打傘,只著了件粗布夾棉青袍,踏著木屐一步一步行得穩當,腰桿直得如松柏一般。
秦旺難免有些自慚形穢,不自覺地挺了挺腰 “過了夾道便是德暉堂。”董涼的人一如他的名字,涼涼淡淡,一雙不大眼睛里總是沒有什么情緒。
秦旺陪笑道:“是,多謝董大管事。”
董涼沒作聲,轉過夾道向左一彎,德暉堂的軒屋闊院便已在眼前。
德暉堂是太夫人住的院子。
秦旺自田莊趕來青州,便是要向太夫人稟報莊子里發生的幾件大事。原本他并未打算親自來,只想著派個手下回府通報一聲,便也完了。可林氏那里卻遣人進了莊子,說是要找什么“珍本”,又見院子燒成了那樣,還燒死了人,“珍本”也沒了,那兩個年輕的仆役便臉色鐵青地走了。
秦旺于是有些擔心,怕這些人回去說些什么,于自己不利。
他知道秦府如今是由林氏掌著中饋,若此事被林氏拿來生事,他這個莊頭日子也不好過。而更重要的是,他的女兒阿栗如今正跟在秦素身邊,也算是在林氏的眼皮子底過活。
雖說女兒不值錢,可好歹那也是秦旺的的親骨肉,能管時他總要管一管。
便是基于這兩個原因,秦旺方才親自回府,一是將事情的詳細經過稟明太夫人,順便也看看幺女過得如何。
此時已近黃昏,德暉堂院門緊閉,黑色的大門上劃過細雨和雪粒,北風掠過檐下的風鐸,“嗡”的一聲響罷,便又是長久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