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皇上按例又要木蘭秋狝而去。
臨行之前,皇上下旨,命廿廿二弟和世泰為內閣學士,又加了禮部侍郎銜。
對于和世泰來說,這自是天大的喜事,他的官職,終于由武轉文了。
——因滿人世家傳統上都是以軍功入仕,更何況額亦都這樣的開國功臣的后人呢,故此和世泰剛入仕的時候兒,也是走的武職的路子。從三等侍衛,到整儀衛、治儀正、云麾使、冠軍使,再到頭等侍衛、鑾儀使,借著是正紅旗漢軍副都統…和世泰入仕十年來,差事五一不是從屬于武職的。
而馬上贏天下,卻是要下馬來治天下,故此朝廷之上的官員們都明白,武職之后慢慢擔起文官的差事來,這才是真正走入了治國之臣的行列里面來。
走過了十年的仕途,二十八歲的和世泰終于走到了這一天。
便不用說,人人都知道,皇上要慢慢兒地更向這位國舅爺委以重任了。
廿廿欣喜之余,實則心下也是約略有些酸楚的。
外人只看見二弟的仕途得意,卻也唯有她才更在意皇上這樣安排背后的深意——她阿瑪恭阿拉終究是年歲大了,是要讓和世泰來承擔起作為皇后母家人的更重要的角色來了。
要不皇上怎么六部里頭,單挑了禮部侍郎銜給了和世泰呢?還不是因為她阿瑪已經在禮部尚書任上多年了么,這便頗有些父子傳承的意味了。
這幾年便是家中兄弟姐妹們的都瞞著她,可是她又何嘗當真就不知道阿瑪的身子也頗有些不好了?
自打額娘過世之后,阿瑪一個人顧著全家,可是孩子們紛紛都成了自己的小家,阿瑪身邊無人陪伴,那種孤單與思念,已是噬人心魂。
尤其是今年,因為廣興的事兒,不僅她與皇上鬧了那一頓意氣去,對阿瑪同樣頗有影響,阿瑪受此事波及,心下的壓力可想而知。
這般想來,廿廿越發感受到這人世的無常、天壽的短暫。
當年能挑起貨擔,為了養活全家,不惜抹下旗人的臉面來,沿街叫賣的阿瑪,曾經那般的強壯,那么堅韌的阿瑪,竟有一天也成了虛弱的老人家。連他最愛的杯中酒,也有些不敢動了。
阿瑪尚且如此,廿廿又如何能不想到皇上呢?皇上雖比阿瑪年輕些,不過今年卻也已然是五十歲了…更何況,皇上日理萬機,每日里要承當的,又是阿瑪心上那點子事兒的多少萬倍去。
廿廿想著,不覺有些心緒煩亂,這便起身到前殿的小佛堂去拈香。
香煙繚繞之中,她再度虔誠叩拜,心中暗暗禱告,“…心中對自己已別無所求,所求神佛之處,唯有希望今年能為皇上再添一個孩兒去。不論皇子還是公主都好。”
因皇上起鑾的日子定了,按著往年的慣例,等回來就是八月了,那便距離皇上十月里的五十歲萬壽就只剩下不足兩個月去。這便無論前朝后宮,所有人都在絞盡腦汁想著該為皇上奉上何樣的壽禮,能博皇上歡欣去。
后宮里又不同于前朝,各宮更是花樣百出,自然爭奇斗艷去。廿廿身為中宮,自不能在這些機巧之處再去做什么,她唯有將心比心,去揣摩著皇上的心思。
皇上貴為天子,便是什么壽禮能是皇上見所未見的?所有那些身外之物,終究都比不上一個孩兒吧?
誦經罷,廿廿起身來,終究是盛夏七月的,廿廿額角已是微微見汗。
月桂忙上前扶住,小心覷著主子的神色,輕聲勸解,“…主子,來日方長,您不必急。”
“再說,主子已經有三阿哥、四阿哥兩位皇子,即便暫且未能錦上添花,卻已是十分美滿了不是?況且,主子貴為中宮,早已用不著以皇嗣來固寵…皇上對主子的情分,哪里是能受此事影響的呀?”
廿廿拍拍月桂的手,含笑點頭,“我想再要個孩子,自是跟各宮的念頭不一樣。你說得對,我不缺孩子,也不缺皇寵,更用不著用皇嗣來確定皇上的心意…我這樣辦,只是想在皇上今年五十萬壽的好日子,給皇上送上一份兒大禮去罷了。”
月桂扶著廿廿到外間坐下,奉上溫茶來——便是大七月里的,主子為了想要一個孩子,便也早將那些生冷的都給忌口了。
廿廿抿了一口茶,“我也不是著急,畢竟我的年歲還正值生養的時候兒,皇上便是五十歲了,可皇上春秋仍盛,這些便都不是叫我懸心的,故此的確是來日方長,便是暫且沒有,來日自然還有的是機會。”
“只是,皇上的五十大壽,畢竟只有這一回。若是來日有了,卻并未應在今年去,總歸是叫人心下頗有遺憾的不是?”
月桂豈能不明白主子的心情呢,卻還是要勸,“…奴才也是聽嬤嬤們說起,這生養之事,越是心急,便可能越是不容易坐胎。主子不如放寬了心,且不必在意日期,那說不定一切到時候兒反倒水到渠成了呢。”
廿廿便也是輕笑點頭,“難為你,還為我特地去跟婦差們去打聽這些。”
官女子終究都是未嫁之身,這些對她們來說,是難為了。
“…這些道理,我又豈是不明白的呢?只是,終究還是放不下這一分心思去。”
廿廿說著放下茶碗,伸手握住月桂的手去,“我知道這事兒上,我是有些鉆牛角尖兒了。你勸我的這些,都是對的,我全都明白。”
“只是,月桂你知道么,皇上就是誕育于先帝爺五十大壽的那一年啊!無疑,皇上的誕生自是先帝爺五十大壽最最珍貴的壽禮…二月的時候兒,我陪著皇上去謁陵,我親眼瞧著皇上在先帝爺陵前行大禮,我知道以皇上的仁孝之心,必定希望凡事都能追隨先帝爺的腳步去。倘若也能在五十大壽這一年,
再得一個孩兒去,哪怕只是公主呢,相信皇上心下也會是歡喜不勝的…”
月桂便也深深點頭,“奴才明白了,主子有這般的心意,不僅僅是為了皇上,也是為了當年與先帝爺父女一般的情分啊…”
廿廿含笑點頭,克制住眼角的酸意,“這若是平常年份,我的心思便也自然淡了,能不能再得一個孩子的,都看上天,我都沒什么急迫的。便是一直想再要一個公主,可是我也已經有了綿愷和綿忻啊,故此便是終究沒能有,倒也不打緊的。”
“只是在今年這樣一個節骨眼兒上,我這心下便未免生了些癡念,總想若是能在今年再給皇上添一個孩子,那他必定是高興的。”
月桂扶著廿廿回寢殿歇息,待得廿廿躺下,月桂轉身到外頭,就到宮門外太醫值房來尋那永泰。
“…皇后主子的身子,還請那太醫你務必告訴我實話。”
那永泰也頗感為難,搓了搓手,“不是我有意瞞著姑娘,只是,這事關皇后主子的鳳體安康,我一個人,便也不敢擅斷…”
月桂便是沒得著那永泰的確定的話兒,但是聽著那永泰這樣的口吻,便也叫她心下暗暗一沉。
月桂的眼圈兒便紅了,“…當年也說主子身子不宜坐胎,可是主子還不是誕育下七公主、三阿哥和四阿哥三個皇嗣來?怎么到如今,那太醫您倒不敢說實了?”
那永泰輕嘆一聲兒,“不瞞姑娘,畢竟當年皇后主子年輕,身子也在慢慢兒長成中,故此便是有些什么的,也都能隨著身子的成長而有所彌補;”
“而如今,皇后主子畢竟已經年過三十。雖說三十歲還是個年輕的歲數,可是對于女子來說,卻也的確已經過了最好的生養的年華了…姑娘別忘了,在這宮廷之中,多少位內廷主位、公主格格的,終其一生的壽數,也不過就只是三十歲而已。”
“倘若讓皇后主子冒險去再坐下一胎,與皇后主子的鳳體康健比起來,姑娘說,我作為伺候皇后主子這么多年的御醫,我又該怎么選呢?”
月桂微微一震,抬眸望住那永泰,“那太醫您,醫術高超,這些年都得皇后主子信賴和倚重…那太醫您倒是想想辦法兒才是啊。”
那永泰點頭,“若拼盡我一生所學,再加些虎狼藥,并非沒希望將皇后主子的身子盡速調理好,那皇后主子想再要個皇嗣的心愿,也極有可能達成…但是,這便是涸澤而漁了,一旦皇后主子將她身子里所有的根基都消耗了,只為讓胎兒能健康成長的話,那等胎兒一朝落地,那皇后主子的身子便也有可能就油盡燈枯了…”
這終究是月桂頭一次聽那永泰將這般的實話和盤托出,一時防備不及,更無法接受,一眨眼之間,淚珠兒便瞬間滾落,“…怎么會如此?當年那雷公藤的故事,不過是故事啊,主子并未服下多少,充其量不過是為了瞞過當年孝淑皇后派來的人,需要在脈象之中有所體現,這便服下一點點罷了。何至于就到今日的地步了?”
那永泰也是嘆口氣,“那便也只能說,藥材的劑量和效果,總歸是因人而異的。有的人用了雷公藤,興許連服多日都不要緊;可是皇后主子因從小家中景況不算好,又要照看弟妹,四歲進宮之后更是每日里都要小心翼翼…這便叫身子比人更寒性些吧。故此皇后主子便是只曾服下微量,卻也可能比溫熱體質的人,落下更大的隱患去。”
月桂急得淚珠兒越落越急,“可是,主子是中宮啊!這些年吃的用的,還有服用的藥物,哪個不是這天下最好的?都過了這么多年了,難道就將養不過來么?”
那永泰無聲嘆口氣,“可是這些年來,皇后主子身在中宮之位上,每日里要操多少的心,費多少的神,姑娘你難道不是這天下看得最清楚的?女子體質,說到底不過是那一股子熱血養著,熱血總歸有數兒,若是在心頭上耗費了,那自然留給身子的便不足了啊。”
月桂難過地揪住衣領口,“照那太醫的話兒,那主子、主子她今年的心愿,終究將是要落空了,是么?”
那永泰咬咬牙道,“若是往年,這番話便是姑娘你來問,我也未必肯照實說的。畢竟,這話聽起來,最是傷人。”
“可就因為今年這個節骨眼兒上,我又何嘗不明白皇后主子的心愿去,故此這番話便是狠下心來,也得跟姑娘你將丑話說在頭里了…我便指望著姑娘們知道了這些內情之后,在皇后主子跟前伺候著,這便得要更活潑些,寬解皇后主子些兒去,這便才能叫皇后主子更好受些。”
“畢竟,已是七月了,緊接著皇上后頭要去熱河,等再回來,就又是萬壽節的各項事務…這一年僅剩的幾個月,一眨眼就能滑過去了,皇后主子若懷著希冀,那最后這幾個月反倒最為難受,到時候兒自然就需要姑娘們在畔,更小心伺候著才好。”
月桂止住眼淚,想了想,便也點頭,“那太醫說得對…這會子,叫我知道內情,我也才知道該如何在主子跟前說話。要不,便如我方才還反過來勸主子別著急,說來日方長,一切都還有指望呢。”
“現在想想,我方才說錯了的話,若來日也叫主子再回想起來,該有多難受…”
那永泰輕聲道,“實則,皇后主子反倒是那個心地最為寬廣之人,便是咱們覺著過不去的坎兒,可是到了皇后主子那里,倒未必有咱們以為的這般沉重了去。”
“便也因為這份大量,皇后主子的身子骨兒,實則根基極好。除了在生養之事上受過大寒之外,旁的臟器是全都無恙的,故此皇后主子本是壽數頗高之人。”
“這般想來,上天從來都是待皇后主子不薄…”
月桂小心地用帕子按著淚痕,不想待會兒回去叫主子給看出來,聽了那永泰這樣一番話,便也點頭,“可不是,主子原本是得天獨厚之人。不是上天對主子不好,倒是著人間總有些魑魅魍魎的,看不得主子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