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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7、人自醉

  這一頓晚晌,皇上一直笑瞇瞇地看著蕓貴人。

  蕓貴人終究年紀小,畢竟剛進宮一個月,這便心下暈陶陶地想:這便是得寵了吧?

  她進宮前也明白,皇上的恩寵不在于那龍榻之間,而是在于皇上的心意。

  若是不得皇上心意的,即便是曾經承寵龍榻,甚至哪怕曾經誕下皇嗣來呢,皇上心里該沒有你,就還是沒有你——眼前兒就有個活生生的例子:華妃啊。

  而若是你能在皇上的心坎兒上占了個位置啊,那即便是未必時常被皇上翻牌子,甚至也不用憑著誕育皇嗣,皇上依舊會拿你為重。

  這樣的例子,先帝爺時候兒有皇上的養母慶恭皇貴妃,如今的后宮里,吉嬪隱隱約約間頗有些這樣兒的影子去。

  故此,蕓貴人現在要爭的,不僅僅是那龍榻上的位置,也更是皇上心中的位置。

  此時便是她還未正式侍寢,可是至少皇上能召她來單獨相對,還能這般地含笑凝視著她…那就說明,她在皇上的心上已經有了位置了呀!

  仿佛就是為了印證她的想法兒,皇上還親自舉起酒杯來,遞到她手中,柔聲道,“也嘗嘗這酒。”

  蕓貴人登時嬌羞滿面,想要推辭。

  皇帝笑著凝視她道,“咱們旗人家的格格,誰還從小兒不是家里的姑奶奶呢?騎馬射箭都不在話下,更何況抿一口小酒了。”

  蕓貴人便笑了,更不推辭,而是直接仰頭就將一整杯酒都吞了。

  旗人家的姑奶奶,除了也要跟漢人家的女孩兒一樣學習琴棋書畫、女紅刺繡之外,更多一份不亞于男兒的颯爽去。這時候她若是忸怩了,倒壞了今晚上的好興致去。

  皇帝含笑拍桌,“好,痛快!別看你生得溫柔秀美,朕還賜了你‘蕓’字為號,可你爽朗起來,倒比宮中不少人都強!”

  不說旁的,眼前這小丫頭剛進宮來一個月,就敢直接闖養心殿來,倒借她的力將那件多年盤桓在他心中的事兒給辦了,便是這膽色,也不是后宮中人人都有的!

  宮中不乏聰明人,可是多數都在暗搓搓地動私下里的心眼兒,這小丫頭至少有個光明磊落勁兒。

  皇上三杯酒賜下去,蕓貴人就算也還有些酒量的底子,可眼前還是有些虛幻縹緲了起來。

  想來是因她興奮之下,本來就酒不醉人人自醉了,再加上這實打實的三杯酒接連地飲下去,這便已然不勝酒力了。

  皇上看氣氛差不多了,這便含笑問她,“按說,剛進宮的貴人,一來年輕,二來對宮中了解不深,故此個個兒都膽小怕事,便是遇見事兒都盡量避開了,斷不招惹的。”

  “你怎么這么大膽兒,自己就敢直接闖養心殿了呢?你就真不怕朕會不高興了,全不聽你說什么,反倒先治了你的罪去?”

  “倘若那般的話,你可是剛進宮一個月,豈不是未來的一生都要做代價去了?”

  蕓貴人坐都有些坐不穩,兩手用力扳著膝蓋,借以穩定住身形。

  她歪頭對著皇帝笑,小女孩兒的嬌憨可愛盡現臉上。

  “…我也害怕啊。進宮前,阿瑪和額娘就囑咐、囑咐過我,說宮里水深,叫我凡事小心。”

  “可是我卻也更知道,想在這宮里生存下來,光是膽小怕事是…沒用的!你越是膽小,越想躲著事兒走,那別人就會越覺得你好欺負,便反倒有更多的事兒,非要找上門兒來!所以,在宮里啊,得讓自己先變得強大起來,才能沒人敢招惹你!”

  蕓貴人醉眼朦朧,這會子說得又有些淚眼婆娑起來,她眼前的世界便更加混沌,叫她都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誰,漸漸忘了自己置身在什么地方。

  她只是在笑,控制不住的笑,“…如貴人說得對,在這宮里啊想要強大起來,必得看準了‘山頭兒’,找準了能依靠的大樹去。”

  皇帝不由得瞇起眼來,“如貴人?”

  蕓貴人酣然笑著,用力地點頭,“對,如貴人。如貴人說了,不用聽旁人胡傳,什么寵妃,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的…那些都只是曇花一現,依靠不住的。”

  “如貴人說,在這宮里啊,只有兩位真正的主子。一個是皇上,一個就是皇后娘娘。唯有一心依靠這二位主子,你在宮里的日子才能過得穩當。除了他們二位之外啊,無論旁人是誰跟你說了什么,甚至許諾給你什么,都做不得準的,不過是為了利用你而誆騙你罷了。”

  “你若信了,那你才傻呢。那些人她們自己也都是嬪御罷了,自己的地位還難保呢,她又拿什么來護著你,更拿什么來幫你得寵去?說到底,那些人心下其實是不想你得寵,這便一邊兒利用你,一邊兒也要削減你、甚至除掉你去才好呢…總歸,那人是怎么都不虧的,而如果你信了,到時候你自己沒了恩寵還是小事兒,更有甚者連丟了性命都不知道是怎么丟的呀…”

  蕓貴人說的委屈起來,抽著鼻子,“如貴人還說,自己進得宮來,便拼卻自己一身倒也罷了。可是如果來日卻要有一天連累了自己的家人,那便真真兒枉生這人世一場了。”

  “好歹進宮,總得叫家人跟著榮耀一點兒去才是,又怎么能反倒連累了他們去不是?家人一場生養,如何敢用一場災禍回報了去?那當真下輩子轉世,都要豬狗不如了。”

  皇帝聽得幽幽挑眉,“你是說,你能辦出這件事兒來,實則不是你自己個兒的膽子大,倒都是受了如貴人的鼓舞?”

  蕓貴人搖搖晃晃地樂,“對呀,因為她是如貴人呀!‘如’,她的封號是如同的如呢…她是皇后娘娘的本家妹子,她們是一家親呀,那她說的話,自然就代表了皇后娘娘啊!”

  “如貴人她這樣維護皇后娘娘去,那我還怎么會不明白,實則是誰叫她來對我說那些話的呢?皇后娘娘有意給我出力的機會,那我怎么會不明白呢?故此,就算這養心殿的門檻高,我也害怕,可是我還是豁出去了,一定要來!”

  “總歸我相信,如貴人的話就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就算萬一皇上惱了我,那也自然還有皇后娘娘幫我擔待著呢…”

  蕓貴人醉倒了,小姑娘軟軟地癱倒在炕上。

  九思遠遠望著,不敢言語,只敢跟皇上用眼神兒請示下。

  ——這位小貴人都醉倒在炕上了,皇上是直接那個什么呢,還是送回永壽宮呢?

  不過好在永壽宮跟養心殿這么近,不管皇上怎么安排,倒也都便利兒的。

  九思的眼波這么一下子一下子地漂過來,皇上哪兒能瞅不見呢。這些年的相伴,九思那眼底是個什么意思,皇上又哪里有看不出來的。他便啐一聲兒,“你過來,就說你呢。”

  九思趕緊躬身上前,“皇上有什么旨意?”

  皇帝指了指炕上軟成一團兒的蕓貴人,“你當了總管這些年了,這便也有日子沒疏通筋骨了。這回朕給你個好機會。”

  “去,你親自給背著,送圍房去吧。小心著點兒,可別給磕了碰了,回頭身上再有哪兒烏了、青了的,明兒天亮了可說不明白。”

  九思忍不住揚眉,有點兒犯傻。

  叫他背個小貴人,這問題不大,他再當總管好幾年了,也不至于養尊處優到這個份兒上,連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都背不動了去。

  叫他琢磨的,是皇上這話里的意思;以及后半句話。

  皇上叫他將蕓貴人給背走,那就是擺明了皇上自己個兒今晚上不留蕓貴人了唄?可是永壽宮這么近,干嘛不直接送永壽宮去,反倒要給送圍房去呀?

  畢竟蕓貴人剛進宮,還只是貴人位分,故此在養心殿還沒固定的住處呢啊。

  雖說養心殿后殿東西圍房的屋子不缺,可是畢竟還沒蕓貴人固定的下處呢,這可怎么安置呢?這東西圍房里,也不是說哪間房里尋常都按著貴人的位分給陳設好了呀!

  至于那些陳設好了的屋子,本來都有固定的主兒了,將蕓貴人往哪屋背,也不好不是?

  九思那臉上的神色都寫得明明白白兒的,皇上瞧見了便也嘆口氣,抓起一顆花生豆兒來,照著他腦門兒便丟過去。

  “啪”的一聲兒,九思沒敢叫喚,趕緊抬手一捂腦門兒,還得跪下道聲,“謝皇上的賞”。

  皇帝哼了聲兒,“貴人的屋子,你尋一間就是。”

  皇上雖給了話兒,九思也不敢自己做主啊。貴人的屋子是有,可是送哪位故人的屋里去才是?

  皇帝又抓了兩個花生豆兒,放掌心里,兩手一錯,將那紅皮兒給搓掉了,然后才將那白生生的仁兒給丟嘴里。

  “那圍房里給貴人預備的屋子不多,朕記著如貴人倒有一間。那就送如貴人那屋里去吧。”

  九思這才松口氣,忙道一聲兒“嗻”,這便叫著外頭的小太監進來幫襯著,親自將蕓貴人給背起來。

  月光下的養心殿安安靜靜的,幸虧這院子不大,也沒有樓啊閣啊的,都是平道,九思只需背著蕓貴人一路沿著廊檐兒走就是了。

  只是方才皇上的話只叫他放了一半兒的心,還有另外一半兒呢——皇上說什么磕了碰了的,烏了青了的,就說不明白了的?

  這是新進宮的貴人,是皇上的嬪御,皇上做什么不是應當應分的呀,什么說明白說不明白的?

  他這么心下尋思著事兒,在轉過廊檐的時候,便好懸將蕓貴人耷拉在他肩膀頭兒外頭的一只手臂給撞廊柱上。

  他嚇了一跳,趕緊回神,提醒自己小心著點兒,邊慢下腳步來,叫一步一步地踩結實嘍。

  一這么著,他腦袋里反倒忽然一亮!

  皇上是辦什么都應當應分了,不用解釋;可是皇上還特地非要說那么一番話,這便是說給他聽呢啊!

  ——這烏的青的,若是叫他給撞出來的,那明天才會說不明白了呀。

  九思立住腳,又重新回想了一番,忽然咧開嘴樂了。

  他明白了。

  連著前頭的那個疑問一塊堆兒都明白了——為何永壽宮明明這么近,皇上還不叫將蕓貴人送回去了,非特地給留在養心殿里了。

  前頭是廊檐下最后一個拐角,一根廊柱明晃晃地杵在月光下。

  九思將背上的蕓貴人穩了穩,深吸口氣,照著那廊柱拐彎的方向忽然加速走了過去。在拐彎兒的地方,猛然冷不丁一個使勁兒轉身——

  蕓貴人那小手兒,隨著九思的腳步便是猛然一甩打,正好撞廊柱上了。

  “唔,什么呀,疼…”蕓貴人吃痛,在夢里也嬌滴滴地呢噥出來。

  九思尷尬不已,不敢松手,這便將自己的臉照著那柱子也撞了一下兒,就當自己給自己個嘴巴了。

  他心說,“對不住了您吶貴人主子…這對您終究也不算壞事兒,這點兒疼您就忍了吧。”

  儲秀宮。

  諴妃、吉嬪和淳嬪三人向廿廿匯總今兒宮中的諸事。

  說完了事兒,諴妃和吉嬪都已經打住了話茬兒,開始說些閑話兒了。倒是淳嬪一直緊抿著嘴唇。

  廿廿便很小問,“淳嬪,可還有事兒沒說盡的?”

  淳嬪深吸口氣,“…嬪妾聽說,今晚上皇上叫蕓貴人去侍膳。都這個時辰了,蕓貴人還沒離開。那今晚上,是否便要記蕓貴人侍寢?”

  宮中主位侍寢,必定都要落筆在底檔上,由宮殿監和內務府收著,卻都要報給皇后知曉的。

  廿廿倒是淡淡而笑,“若是今晚兒,倒也合適。原本蕓貴人和李貴人進宮,我便忖著就在五月端陽節前后安排她們兩個侍寢。只是李貴人因為病耽擱了,皇上又放心不下,這便也耽誤了蕓貴人的日子了。”

  “擇日不如撞日,既今兒皇上的興致高,先同桌用了晚晌,繼而就將蕓貴人留下來了,那也是蕓貴人應當得的…原本,已是耽誤她好些天了。”

  淳嬪垂首點頭,“嬪妾明白了,這便落筆記上就是。”

  廿廿心下暗嘆,這話兒諴妃和吉嬪哪兒是不知道的,只是她二位經歷得多了,這便不在她面前明說罷了。淳嬪終究年輕,更要緊的是心下也不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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