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嬪帶著星瀑和星澄所做的事兒,廿廿在熱河避暑山莊里,早幾日之前,從皇上起鑾赴西陵,就已經開始做了。
他們拿了行令的簽牌,一根一根地上頭裹了字條,寫滿了林林總總的事件細節。
一根一根地排開,大家伙兒一起針對同一件事兒,將自己還記得的前后經過,全都說了一遍。若當中有些對不上茬兒的,這便將那根簽子抽出來單放著。
將從七月到達熱河,再到八月離開熱河赴圍場,以及九月從圍場回到避暑山莊的整個兒過程重又推導了一遍,任是月桂,還是四喜等人,全都并未能找到可以與廿廿病情直接相對應的簽牌來。
幾個人都回眸去望廿廿。
炕上的廿廿,并未如皇上諭旨之中給人的印象——病重不起。
廿廿只是在炕上歪著,雖有倦色,卻并未有病沉之相。
“你們也甭急。我阿瑪已經與皇上奏請,咱們十月初十日才啟程,我便是算著日子呢。這便還有半個多月的光景去,就咱們靜下心來,慢慢兒地回想了。”
四喜忽地笑了下,卻趕緊收回去,轉眸朝外望了望,“…主子好歹再‘病沉’些兒才好。終究這會子不光侯爺和奴才幾個陪著主子,還有如貴人和信貴人呢。總不能叫她們二位給瞧出端倪來。”
廿廿含笑不語。
月桂便挑眸瞟了四喜一眼,“…主子何嘗不是也用這個機會,試煉試煉這二位貴人的人品去。”
月桂說著走過去,將廿廿身后的長枕給戳起來些,叫廿廿斜倚著能更舒服些兒。
“如今后宮里這些貴人,明年又是八旗秀女挑選之年,必定又有新貴人進宮。總不能滿后宮的都是貴人不是?那現有的這些貴人里頭,便必定要有該晉位的。”
“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自最見人心。主子也好對幾位貴人啊,心下有數兒。”
月桐在畔便也是恍然大悟,“對呀!現如今幾位貴人里頭,若論家世,當然是以如貴人和信貴人兩位居前,這是這二年來,主子與如貴人和信貴人終究隔著遠,除了尋常請安之外,主子倒少機會與那二位相處。”
“那這次叫那二位侍疾,倒真是最好的機會,能瞧一瞧這二位的人品和心性去。”
廿廿聽著他們幾個說話兒,靜靜微笑,緩緩道,“且叫回京的那幾位先樂幾天吧。就讓她們以為我真的病沉不起,叫她們也額手相慶一回。我好容下幾天的空兒來,少了她們的擾攘,且辦辦這眼前的事兒。”
行宮里,吉嬪這兩日行路,心思卻也都在推演之事上了。
九月二十三日,圣駕回到京中,先進圓明園。吉嬪這邊兒的心思也一點點地廓清了起來。
“人和事兒倒都沒有什么大的反常之處。若說今年最為反常的,便是八月間草原上的天氣了。那半月的悶熱和蚊蟲,可給大家伙兒都留下了太深的記憶,想要抹去都不容易呢。”吉嬪終于最終拈住了那枚代表此事的黑棋子兒去。
星澄不解道,“主子的意思是說,皇后娘娘之所以染了風寒,還是因為今年的天氣反常,是么?因八月間太悶熱,九月忽然就轉涼了,這一熱一冷之間,皇后娘娘頗有些不適應,這才病倒的。”
星瀑便笑了,按按星澄的手,“你說的固然對,可卻是表面兒的。這也正是后頭設計那人,想叫人這么以為的。天氣乍暖乍寒,人便自然容易染了風寒去,這自然是怎么說都對勁兒。”
吉嬪面上輕籠寒霜。
“…可若是天氣的緣故,該染了風寒的便更應該是我們這些不會騎馬的漢姓女去。皇后娘娘是滿人勛貴之家的格格,她的身子骨兒硬朗著呢,何至于這天氣的緣故就病倒了,而且就她一個病倒,竟然連第二個都沒有?
“這便明顯著,若說天氣的變化之故,那也得說是這天氣的變化正好與她體質里的什么,彼此應和上了!”
星澄進宮晚些,當年在擷芳殿的有些故事知道得不詳細,倒是星瀑便是面色微微一變。
當年皇后娘娘還是十五阿哥側福晉的時候兒,是坐過病根兒的。
“主子所說的,難不成是…?”
吉嬪便也皺眉,“我也懷疑此處。當日大家伙兒都尋藥草,或者是煙熏,或者是煮水的驅殺蚊蟲…我現在忖著,便擔心是那藥草里頭有異。”
“終究是在草原呢,不像在宮里或者避暑山莊里那樣兒,所有藥材都是御藥房管得登登的;草原一來管理沒那么嚴格,而來草原上便自然有野生的花草,可以現摘現用的,那便有不少是說不清來龍去脈的了。”
都說病急亂投醫,當時這些宮廷中的尊貴人兒們個個都只圖趕緊驅逐蚊蟲,故此也都向當地人追問草原上可有當地的藥草,能驅逐當地的蚊蟲的…這便有大量的草原中的花草被采摘上來。
便是有太醫和御藥房的太監們把關,但是他們顧著的也只是這些藥草是否的確有驅蟲的效果,卻來不及細細的區分藥效去。
吉嬪深吸口氣,“我這便去找皇上,叫皇上再查御茶房!”
吉嬪到圓明園都沒來得及自己歇歇,這便趕緊來求見皇上。
可是一進九洲清晏,卻沒想到迎面兒就瞧見皇上滿臉喜色的。
吉嬪都有些皺眉,匆匆道,“嬪妾請皇上的安。皇后娘娘尚在病中,嬪妾當真是心急如焚,這便貿然來求見皇上。”
她心下莫名地有些氣惱,莫名地就想起星澄她們那日那些取笑的話兒來了。
——自然是因為那晚皇上又翻了她的牌子啊。
星瀑和星澄是她的奴才,她們雖然都明白她對皇后娘娘的心意,可是她們兩個自然也都希望她這個當本主兒的還能得寵。在本主兒和皇后之間,她們兩個的心自然還是靠著她更近些兒。
她當日便嗤笑她們,說“坐著說滿了半個時辰的話兒,你們也好意思當回事兒?翻牌子是翻牌子,誰說翻牌子就必定是侍寢了?皇上召見大臣還同樣是翻綠頭牌呢,難道那些大臣分撥兒地都進來給皇上侍寢了不成?”
星澄便也不好意思,又要勸解她,便笑著道,“…奴才都瞧見了,皇上雖說沒叫主子侍寢,可是皇上與主子可親昵了!”
吉嬪便嘆了口氣,“我知道你說什么呢。你是想說,皇上握了握我的手腕兒,又托了托我的胳膊肘兒…”
星澄趕忙道,“這些自然都是親昵啊!那是皇上,是天子,若不是心內親近的人,怎會自然而然使出這些小動作來?”
吉嬪當時聽著,也微微愣怔了片刻。
真的,星澄說的,冷不丁聽起來也是那么回事兒。
皇上將她當親近的人兒不?畢竟,她也是潛邸伺候出來的老人兒,多多少少,還有這年月積累下來的情分吧?
可是她的心思只動了那么一動,隨即便輕哂一聲,“要不說啊,你們都該出宮,各自嫁人去了!這男女之間的事兒,你們實則半點兒都不明白!”
“你們不明白——我終究也是皇上后宮的嬪位啊,好歹若論年頭兒的話,我還是比皇后早進宮來的呢。故此皇上特地翻我的牌子,卻只為了跟我說皇后的事兒…便是我,心下也難免起伏兩下兒去的。”
“故此你們想啊,皇上若只在我面前說皇后的事兒,怎么能不擔心我心下不高興呢?而后宮里的女人啊,不高興便都只會埋怨在同為女人的身上,那我要是當時一時失落,反倒與皇后之間生了嫌隙呢…?那皇上豈不是反倒給皇后招嫌了去?”
“所以啊,皇上才那么特地表示與我的親昵,握握手腕兒、托托胳膊肘兒,叫我心安罷了。”
她當日都能容得下,皇上是為了皇后才與她親近那么兩下兒的。可是今日,怎么皇上就忽然忘了皇后的病,反倒這樣喜笑顏開了么?
那當晚那個在夜色之中滿面輕愁的天子,難道都是她給記錯了么?
吉嬪語氣有些兒沖,皇帝豈有聽不出來的?
皇帝便笑,親昵地沖吉嬪眨眨眼,“你來啦?快過來,到朕身邊兒來說話。”
吉嬪悄然閉了閉眼。
又來了…瞧,她就知道!
吉嬪奉旨驅前,謝了座,與皇帝隔著炕桌兒一邊兒一個坐下。
吉嬪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可是熱河來了信兒,皇后娘娘有口信兒了?”
皇帝便眨眼而笑,“真是什么都瞞不過你。”
吉嬪心下嘆息,心說“就您那模樣兒,也好像是沒想瞞的啊”。
皇帝壓低聲音對吉嬪說,“恭阿拉送來奏報,說皇后的身子漸覺大好了!原本朕給定在十月初日再啟程,如今恭阿拉說皇后的意思,這幾日便可動身啟程了!”
“啊?”吉嬪都怔住,定定看著皇帝的眼睛半晌。
原本說九月二十三啟程吧,說病沉了,走不了,得十月初十;等皇上鄭重其事為此事傳了諭旨,卻又這兩天就可以啟程了…
這里頭有事兒啊。
吉嬪想到這兒,便也忽然就笑了。
她抬眸,正與皇上的笑臉又撞在一塊兒。叫旁邊人看起來,兩人竟是四目相投,相視而笑的模樣兒。
這一會子,吉嬪心下便也豁然開朗,終于明白皇上在樂什么了。
是在因為皇后的病好了而高興,可是…卻又哪里僅僅是為了這個而高興呢?
還是無奈地笑,笑他們自己吧?更是笑——仿佛還是被那個小丫頭給耍了一道去。
小丫頭,嗯,就是小丫頭。便再是高高在上的中宮國母,可她在他們面前終究都是那個年紀小小的小丫頭啊。
虧他們心下都自以為是了解那小丫頭的人,可是一不小心,還是會著了她的道兒不是?
只是…兩人都不說破,只是這樣心照不宣地相視而笑罷了。
吉嬪便嘆口氣,站起身來,“既然如此,那嬪妾便也自可放心了。皇上那日交給嬪妾的差事,嬪妾便也卸下來吧。不用嬪妾了,等皇后回來,她自己個兒會找出根源的。皇上到時候兒跟皇后娘娘去問就是了。”
皇帝便也含笑點頭,卻還是伸手,又在她手肘上按了按,“…辛苦你。”
吉嬪笑笑點頭,“嬪妾啊,就當是遇見一盤殘棋,抖擻著機靈硬走了幾步罷了。至于終局,還得等那個真正的下棋人,自己回來收拾。”
吉嬪出了九洲清晏,一路都是止不住地微笑。
星瀑倒有些不放心,輕聲問,“主子…皇后娘娘她,這究竟又在做什么玲瓏局呢?這是怎么,將主子也給繞進來了呢?”
吉嬪含笑搖頭,“我倒不怪她,她也不是特地為了繞我而做的這個玲瓏局…是我自個兒給忘了。當年她那個‘病根兒’坐的啊,就是有故事的。”
“外人只道她是坐下了個病根兒去,卻不知道她是反倒借病的遮掩,去辦她自己想辦的事兒呢。”
星瀑不解地皺眉,“難道說,竟是皇后娘娘——裝病不成?”
吉嬪輕笑一聲,“瞧你!若完全沒有病,硬是裝的話,那是裝不來的!至少,太醫那一關就不好過。就算她是中宮,也總不能將太醫和御藥房都給牽連進來。”
“依我瞧著,她是真的病了,真的偶染風寒了去。便真如那日星澄所說的,她真的就是因為天氣的一熱一冷而著涼了!”
說到這兒,吉嬪都拍了個巴掌,自責地搖頭,“虧我還自作聰明,覺著她不可能就是表面兒這樣病了。可現在瞧著,她真的就是表面兒這樣病了,然后她索性利用這個來做局!”
“不是有人希望她因為這事兒病了嘛,那她就當真病了,病到要耽誤行程,留在避暑山莊都回不來了;病到連皇上都要親自下旨,為她延遲回京的日程…”
“這局的面兒已經做得如此真切,任誰都不會懷疑了,連我都被她給騙過了,那你們說那想害她的人還不得上鉤了去!想必,這幾日那人正在高興呢,便不會做半點的防備,可是冷不防的,這病中的人啊,竟然就要殺個回馬槍,叫人措手不及地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