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連續多日,在草原中各處行營,每到夜晚,各營帳也都要先用藥草熏過,地面上用煮過的藥草水淋灑過,確定周遭沒有蚊蟲敢飛進來了,嬪妃們才能安心入睡。
各宮陸續報了安,廿廿這才也放心下來。就算她自己個兒晚上還是有些睡不著,可是心倒是放下了。
畢竟她是中宮,不像旁的嬪妃只顧著自己就行了,她得統率六宮。各宮將問題都報給她來,她得給解決了,才能贏得各宮的信任去。
幸好她還有皇上陪著。
皇上見她睡不著,便時常如哄著小嬰孩兒一般,摩挲著她的后背,拍著她入睡。
她卻咳嗽,本來不想咳出聲來,可咳嗽哪兒是壓得住的。又不是一聲兒,而是連了串兒。
皇帝便睜開眼,上上下下地看她,“怎了?別是受了風寒。”
廿廿含笑點點頭,“這幾天晚上實在有些悶熱,我自己也不知道,夜晚里可能還是有些蹬被吧。不過無妨,反正熱,一點子風寒自極快就散了。”
廿廿用力吸吸鼻子,“…不過多數可能還不是風寒,而是被這風里的煙氣給嗆著些。”
皇帝便也細細聞了聞,點頭道,“行宮各處都在用煙熏蚊蟲,便是這會子煙火已經熄了,可是這風里還是存了些煙味兒。”
廿廿點頭,“我現今算是更明白,為何咱們滿人的老太太們都愛抽煙了。”
廿廿想著小時候兒的事兒便樂,“那時候年紀小,我是最不愛看瑪母抽煙的了。”
皇帝睜圓了眼,興趣盎然地望著廿廿,“怎么的呢?你小時候兒就不喜歡聞煙味兒么?”
廿廿知道皇上自己個兒不是睡不著,他白日里要親自上馬行圍呢,折騰一天了能不累么?他這樣兒還特地睜圓了眼睛,興味盎然地看著她,那就只為了陪著她,讓她瞧不出他的倦意來。
廿廿心下滿意地輕嘆一聲,軟軟依偎過去,靠在皇上的懷里。
“…煙味兒倒是其次。我啊,就覺著瑪母盤腿兒坐在炕上,嘴里叼著根兒長煙桿子的樣兒,倒像個老刁婆兒。”
“啊?”皇帝大笑,輕拍廿廿面頰一記,“敢說你家老人的壞話,也不怕她老人家聽見。”皇帝指了指天上。
廿廿緩緩吐了口氣,“就因為是自己個兒的老人,所以我才敢這么說呢。”
廿廿最忘不了的畫面,就是瑪母在炕上這么盤腿坐著抽煙,她額娘便要站在地下給點煙。瑪母抽多久的煙,她額娘就得這么站著伺候多久。
有時候兒老人家就將抽煙當成個“營生兒”,閑來沒事鼓搗煙的那種抽法兒,一抽煙都能抽一個下午去,那她額娘就得這么站著伺候著…等傍晚了回到家,腳脖子和小腿都是腫的。
可也沒轍,誰讓旗人家婆媳的規矩就是大呢。任憑她額娘好歹是個子爵之女,可是因為她阿瑪的本生額娘是宗室女,故此后頭祖父繼娶的這位瑪母啊,非也得處處的規矩都得照著前頭那位宗室女的去看齊…這就苦了廿廿的額娘去。
不過廿廿自己個兒心下也是慶幸,她是命好的,從進門那日起,就不用執這兒媳婦的禮數去。
不過她也想過呀,倘若孝儀皇后額娘還在世的話,那她倒愿意在那老人家跟前執這份兒禮呢…只可惜,終是錯過了。若有來生,她一定要好好兒地握一握老人家的手。
皇帝瞧出來她走神兒了,便也先容得她自己個兒神游一會兒,這才輕輕在她腰上捏了一把,“想哪兒去了?還回得來不?”
廿廿撲哧兒而笑,伏在皇帝懷里,用她的發絲兒扎他的肉去。
“…不過我倒是明白了,為何咱們旗人的老太太都愛抽煙了。除了排遣之外,最起碼一宗,便是熏蚊蟲不是?”
皇帝便也含笑點頭,“是啊。祖宗們當年都是爬老林子去打獵,不光天上飛的蚊蟲,那地上還有爬的毒蟲呢;蚊蟲叮咬的癢還好說,可是地上爬的那些,不少都是有毒的,一旦咬傷了,便只是瘡瘍腫痛,都可能再也走不出老林子了…”
廿廿深深點頭,“祖宗創業艱難。這些老話兒從前便也都只是聽老輩兒說過,卻沒什么實際的感受。這回在圍場里,可知道真正的滋味兒了。”
皇帝欣慰點頭,伸手握住廿廿的手,“祖宗創秋狝大典,便也就是為此。秋狝何嘗只是為了行獵?那是叫子孫不忘祖宗的傳統啊。”
廿廿滿足地輕嘆一聲,依偎住皇帝,“那在皇上親政之后頭一回秋狝大典,我便親身體嘗到了這樣的滋味兒,那當真是此行足矣。”
皇帝摸摸廿廿的頭,“有皇后如此體貼爺的心,那爺就也于愿足矣。”
說了會子話,廿廿的咳嗽不知不覺也停了,兩人這便重新躺下,重又卷入了倦意。
朦朧之間,廿廿明白皇上方才那會子的嘆息,所為何來。
就在秋狝起駕之前,偏又是汪承霈上奏本,提議讓皇上暫緩秋狝大典。汪承霈給出的理由是,一來順天府籌借車輛頗為掣肘,二來直隸麥收只有七分。
因汪承霈與廿廿一家的關系,皇上只下旨解釋了一番,并未降罪給汪承霈。秋狝起駕之前,皇上還授汪承霈為眾言官之首的左都御史,可見皇上依舊還是準他直言的。
廿廿感念皇上之恩,心下卻也更明白汪承霈的淺見之處——汪承霈終究是漢大臣,在漢大臣們看來,秋狝就是行圍打獵,甚至說白了簡直就是一場游玩似的。
漢大臣終究不明白旗人對自己傳統的重視,更不明白秋狝本身便是一場八旗合圍的演練,更是對蒙古各部以及北邊兒大國的震懾。
雖說汪承霈是漢大臣,對秋狝的意義并不那么能體會,倒是能叫人理解的;可是卻可惜啊,汪承霈并非普通的漢大臣,他終究是一代明臣汪由敦之子啊…有了這樣父一代子一代的為官經歷,汪承霈本應站在廟堂之高,更能明白皇上的用意才是。
——又或者說,并非汪承霈不明白秋狝的意義,而是如今的大臣們都懶了。秋狝大典前前后后的鋪排,那么多繁雜的事務,令他們深感為難,不想再銳意進取,只想推脫和拖延了。
如今朝中情勢,唯有皇上一人兢兢業業著,恨不能晚上不睡,連子嗣都顧不上,將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了國事上…可是一班老臣,雖經驗豐富,然則已經再沒有了年輕時候的青銳之氣,如今已只習慣了坐享其成,不愿再有勞心費力之事。
廿廿忍不住輕輕抱了抱皇帝。
終究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沒有臣子的協力,唯有天子一人的努力,皇上的疲憊,便是從前天子們的數倍去。
她只想,盡她所能,多幫皇上分擔些兒去才好。
九月初八日,圣駕從木蘭圍場回到避暑山莊。
天兒已是涼了。壩上的秋,早晚之間已經更隱約有了些冬意。
那惱人的蚊蟲自都消聲滅跡,可是廿廿的咳卻還沒停。
只是并不烈,肺子那處也并無不適,只是嗓子眼兒干,說話的工夫就想咳嗽。
廿廿想著怕是換季的緣故。秋日干燥,況且這又是壩上,地勢高,就更干燥。所以嗓子眼兒干,有些咳嗽也是正常。
又或者這一路不停趕路,不停行圍,有些勞累了,這才有些傷咳的意思。
又或者,是行路之間,嗆了冷風進來。
總歸,廿廿并沒太當一回事去。終究她還年輕,哪個二十多歲的人會將這小小的咳嗽當回事兒呢。
皇上有些不放心,便叫了那永泰來給廿廿請脈。
那永泰診完了脈,雖說微微有些皺了皺眉,卻也只說脈象略微有些浮,不過是外邪剛入體內,其病輕淺;而人體正氣尚強,與外邪相爭斗中…
廿廿聽得有趣兒,“聽那太醫說脈象,便總像是聽說書人說了一回書一樣兒。我聽著啊,眼前就是有兩個小人兒,你斗來,我斗去的,只覺有趣,已不覺著還有什么病氣去了。”
皇帝聽著便也含笑點頭,“既然如此,倒不妨事。先開兩劑方子,替你皇后娘娘先調理著吧。”
因皇上原定還要順路去拜謁西陵,且四公主的婚期早已定在了十月,況且皇帝的萬壽也在十月,他們今年在避暑山莊耽擱不得,故此皇帝原定在避暑山莊休息三日之后,九月十二日就要起鑾回京。
原本廿廿也是想著,她就這么一點兒外邪剛入的小咳嗽,三天怎么也養過來了。
再說,就算有點小咳嗽,便是咳嗽著回京,也不打緊,也不是不能行走了。
只是沒想到,從第二日開始,廿廿便開始出現頭暈、惡心的情況。
皇上十分不放心,廿廿倒勸皇上,“想必是回到避暑山莊來,心情一下子放松下來,那身子里的正氣倒懈怠了,不想好好兒與外邪爭斗了…”
“皇上別擔心,您先回京去,我歇幾日就也好了。”
皇帝便也依了廿廿,他自己先回京去,要留下諴妃照顧廿廿。
廿廿卻給攔住,含笑道,“皇上別留下諴妃姐姐啊。我留在避暑山莊這兒,宮里便也得有人主事啊…咳咳…皇上的萬壽將至,四公主的婚期也迫在眼前了,宮里諸事繁雜,需要諴妃姐姐早一步回去,替我料理著。”
皇帝不由得皺眉道,“…可是若留華妃照顧你,爺也不放心。”
“回皇上,皇后娘娘,小妾愿留下來為皇后娘娘侍疾。”門口一個略帶著些兒怯怯的嗓音傳來。
皇帝回頭去看,只見是如貴人小小的身影走了進來。她年紀小、身量便也略小些,再加上言行之間都是極盡的小心翼翼,便更顯得她小了。
皇帝便笑了,“你與皇后系出同門,你有這份兒心是應該的。”
皇帝說著,握著廿廿的手,轉眸來探尋地看廿廿的眼睛,“若如貴人能留下照顧你,爺倒也能放心些兒。”
廿廿含笑點頭,遠遠向如貴人伸手,“快起來,別行禮了。只是你年紀尚小,若叫你照顧我,我心下都不落忍。”
如貴人靜靜搖頭,“回皇后娘娘,小妾在家里是長女,從小已經習慣了照顧額娘和弟弟妹妹…小妾早已忘了自己年紀小之事,只請皇后娘娘放心,小妾必定能將皇后娘娘照顧好。”
如貴人的話,又勾起了廿廿自己的心酸來。
清貧之家的長女…是該從小就忘了自己的年紀,早早便又承擔起照顧幾人的責任來。
廿廿便沖皇帝含笑點頭,“就留下如貴人吧。”
皇帝想了想,卻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叫信貴人也留下。她出身蒙古,家里又是武將,她的身子骨兒便好。這樣與如貴人一起照顧你,爺才能放心些。”
在皇上眼里,如貴人始終是有些過于柔弱了。一旦廿廿有個不舒服,他都怕如貴人扶不住廿廿去。
廿廿便也含笑點頭,“好…都依皇上。皇上放心回鑾就是,京里還有那么多事兒等著皇上回去呢,便別耽擱了。”
“回汗阿瑪、小額娘,兒子也奏請留在熱河,為小額娘侍疾!”門外又傳來了聲音。
皇帝便笑道,“哦?又來人了。”
不過這回這個人不用猜,只聽這些稱謂,就知道是誰來了。
廿廿忍住咳嗽,含笑道,“二阿哥快進來吧,別在外頭風地兒里候著了。”
綿寧撩開簾子進來,沒敢往暖閣里走,直接在門邊兒就跪下了,“兒子一片孝心,還望汗阿瑪和小額娘成全!”
皇帝欣慰地望著廿廿,廿廿回望皇帝,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二阿哥的孝心,額娘我心領了。只是你汗阿瑪回鑾途中要去恭謁西陵,那是世宗爺長眠之地,來日也是孝淑皇后殯宮安眠之所,你該隨著皇上去行禮。”
“再者,四公主婚期在即,你是四公主的長兄,婚禮之上如何能沒有你呢?”
廿廿含笑點頭,“我沒事,不過是偶然風寒罷了,我的身子骨兒硬朗著呢!”
“小額娘…”綿寧面上露出痛苦之色。
廿廿搖頭,“二阿哥…你若真擔心我,那就眼巴前兒就別讓我跟你著急上火,你便聽我的吧!”
皇帝也道,“朕原本也想留你,只是還是你額娘說的在理,恭謁西陵和四公主的婚禮都離不開你…朕打算留你小額娘的阿瑪恭阿拉陪著你小額娘,你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