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中宮的胃口,又哪里僅僅是咱們兩個?”
盛住在畔,忍不住地悲哀地冷笑,“還有豐紳濟倫,還有傅森呢!咱們幾個總管內務府大臣,她全都要一網打盡…然后,便可換上她自己的人去!”
綿寧霍地轉眸向盛住看來,“舅舅這是何意?便您是我舅舅,他是我岳父,那豐紳濟倫又有何干?”
盛住冷笑道,“豐紳濟倫,四公主與福隆安之子…那是福長安的侄兒、沙濟富察氏啊。二阿哥的側福晉,便是他的堂妹。”
“奴才代表著孝淑皇后,是二阿哥母族之人;布彥達賚大人是二阿哥嫡福晉的阿瑪,代表著二阿哥嫡福晉的母族;那豐紳濟倫就是二阿哥側福晉的母族代表…”
“當今中宮這是要將二阿哥身邊兒的助力,全都一并打掃了去!”
綿寧指尖收緊,攥緊了指上的扳指兒。
那是一只老扳指兒,是他從少年時候兒練習弓箭的時候兒就戴著的,拉弓弦用的。如今長大了,那扳指兒便小了,不能再套在拇指上,他給換到了小指上。
他家里不論是福晉舒舒,還是側福晉富察氏見了,都笑著跟他商量,取下來,另換一只戴上吧。便連五州他們也都說過,甚至還有教習弓箭的諳達們,也都勸過他。
可他就是不肯。
他們都說,他這位皇阿哥愛惜物力,生性節儉,不肯浪費東西。
還有的說,這怕是與他小時候,跟他額娘孝淑皇后之間有關系吧?他是念著額娘的親恩,故此不忍心將這體己之物給換了。
“那…傅森呢?岳父與傅森都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人,便是舅舅認為小額娘會因為岳父大人是我岳父,而有所顧忌的話;那傅森總還算小額娘母家同族吧?”
盛住干啞地笑笑,抬眸瞟一眼布彥達賚,“你與二阿哥說罷!”
布彥達賚便長嘆一聲,“說來都是陳年過往——當年皇后娘娘備選公主侍讀之時,曾經與奴才家十六房、八房、三房的幾位小姑娘發生過口角…”
“此事當年奴才雖有所耳聞,可是總想著不過是小女孩兒家的矛盾罷了,算不得什么的。可是如今看來,皇后娘娘仿佛還是為當年之事記仇了——傅森便是三房所出。”
綿寧靜靜而立,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二阿哥?”盛住見這十八歲的外甥遲遲不肯說話,這便又是著急,又是期待。
綿寧輕輕搖搖頭,“舅舅和岳父先下去吧,我這會子想靜靜。”
盛住與布彥達賚對視一眼,便也都行禮告退。
他們兩人也都明白,今天這一番話對于一個十八歲的少年來說,是有些難消化。反正時間還有的是,他們兩個愿意等;他們兩個,也十分有自信地去等。
待得用過了晚飯,綿寧才叫人單獨請布彥達賚過來。
九月的秋,在這皇陵所在的山區便尤其凜冽些,已然隱約有了冬日的滋味。
這樣的暗夜,一個天生尊貴的少年獨自對著一盞幽幽的燈,竟也褪去了身份的華貴,只剩下一身的孤寂。
布彥達賚進帳看到這一幕,心下也頗有些不是滋味。
他終究是這位阿哥的岳父,而不是父親,故此他的念頭更是從自己閨女那兒想的——女婿如此一身孤寂的模樣,只能折射出他閨女并沒有能彌合得了眼前這阿哥心上的創傷去。
以布彥達賚的閱歷,他如何看不出女兒女婿自打成婚以來,并沒有他所期望的少年夫妻之間的一往情深,故此他才替自己的閨女擔心,這才更要替女婿打算一些。
“岳父大人來了?岳父大人請坐。”綿寧放下皇子的尊貴,此時更像一個彬彬守禮的普通女婿。
布彥達賚謝座,挑眸直接望住綿寧的眼,“二阿哥可是已經想明白了?二阿哥…或者也已經下定決心了吧?”
綿寧瞇眼回望布彥達賚,輕輕點點頭,“多謝岳父大人,替小婿解開了心內已經壓了頗多天的一個疑問…”
布彥達賚心下一熱,“二阿哥終于看透皇后娘娘的用心了?”
綿寧毫無溫度地勾勾唇角,“岳父大人是幫我解開了你們家與三房之間的關系——也就是說,舒舒與肅親王家長媳之間的關系。”
“二阿哥這是說什么?”布彥達賚便是一震。
綿寧倒放松下來,肩膀微微下垂,“肅親王家長媳,就是你們家三房的格格吧?她是策布坦的女兒,傅森就是她親叔父。”
布彥達賚有些不得要領,卻也只能皺眉點頭,“倒是的。”
綿寧眸光幽然暗轉,“…二月間,三弟進學在即,肅親王送給三弟陳設玉器,還是央的皇后飯房的太監送進的。彼時鬧得沸沸揚揚,岳父自不會忘了。”
布彥達賚皺眉,“那是肅親王想要攀附皇后,故意向三阿哥示好,他是罪有應得!”
“罪有應得…”綿寧深吸一口氣,“罪有應得,那我汗阿瑪怎么會前腳革了他父子的差事,后腳卻還叫他代汗阿瑪行祭日之禮啊?”
“此事因有人給捅出來,汗阿瑪不得不追究,可是你瞧著我汗阿瑪心下當真覺著肅親王做錯了么?”
布彥達賚額角的汗都下來了,“…二阿哥莫非以為,此事與奴才有關?肅親王終究是親王,況且皇后二妹是他家二兒媳婦,他們家自是心向三阿哥的,故此奴才一向與他們家少有往來。故此,肅親王給三阿哥進獻陳設玉器之事,實在與奴才無關啊!”
綿寧倒幽幽地笑了,“岳父大人說的是,此事當然與岳父大人無關。只是岳父大人卻幫我解開了這個謎題,我現在已經明白這背后的人是誰了。”
布彥達賚額角突突直跳,將二阿哥的話前后又給捋了一遍,心下不由得更是大驚!
“二阿哥這是…何意啊?二阿哥難道是懷疑,懷疑舒舒不成?”
綿寧眼中的溫度一絲絲抽離不見,只剩下空空的平靜。
“原本,我也只是懷疑,尚且做不得準。終究沒想清楚舒舒跟肅親王家長媳之間有什么可相通之處。雖說你們是同族,可是不同房頭,況且舒舒在宮里,也沒什么機會與她相見…”
“多謝岳父大人提點,原來小額娘曾經與你們十六房、八房和三房的格格們鬧過意氣,多年來芥蒂未釋,這便自有共通之處了。”
布彥達賚的手都有些抖了。他雖然是當父親的,可是女兒嫁入宮中這好幾年了,他也不可能天天都見著女兒,那女兒曾經做過什么事,他又豈能件件全都知道去?
綿寧依舊沒有溫度地說道:“想來應該是正月間肅親王家兩個兒媳也奉詔入宮,受小額娘賞賜謁陵所帶回去的貢果、福肉,這便叫肅親王長媳得了機會與舒舒見面。”
“終究是一家人,她們兩個單獨見面說說話,自是天經地義之事,誰都不會起疑。便是在那場閑聊之中,肅親王家長媳許是無意間說起她公爹在為三阿哥二月即將進學之事籌備賀禮。”
“終究肅親王家二兒媳婦是小額娘的二妹,那長媳與二兒媳之間雖說既是一家子,又是妯娌,本該親上加親;可是女人嘛,終究都有小心眼兒的時候兒,更何況妯娌也是這天下間比較難處的關系之一,故此說不定那長媳對公爹更重視弟妹而有所不高興,這便在與舒舒言談之間,或許無心之間有所添油加醋。”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舒舒怕是認定了肅親王攀附皇后和三弟…甚至,說不定還會擔心以肅親王家的宗族地位,肅親王怕是已經知道了那‘正大光明’背后的人名。”
綿寧抬眸盯了布彥達賚一眼,“所以舒舒坐不住了,她才想設法將這件事給引爆出來,一來教訓肅親王,二來也是警告小額娘那邊,三來么——也是想看看汗阿瑪在此事上的反應。”
“也巧,正月里穎貴太妃的身子便不好了,二月間病沉,小額娘都顧不上三弟進學的事兒,連續多日都在壽康宮中侍疾…這真是天賜良機,叫儲秀宮中都失了節制,正好兒叫那飯房的太監將一切都給抖摟了出來…”
綿寧說到這兒都嘆了口氣,重又垂下眼簾去,“不能不說,以一個婦人的心思來說,舒舒這心計已是一流。如此一箭三雕、不動聲色,而上天又肯幫她,給了她可乘之機…她當真不愧是你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格格,更不愧是岳父大人你的閨女。”
綿寧這話說得,叫布彥達賚面上登時通紅一片,“二阿哥…”
綿寧卻輕輕搖搖頭,“岳父大人不必如此,我說的是當真的——舒舒心計過人,否則當年皇瑪法和汗阿瑪也不會挑她來當我的福晉。能當我福晉之人,若沒有這樣的心計和冷靜,又該如何服眾呢?便是連阿哥所里那幾個人,都安撫不了吧?”
布彥達賚這才悄然松了口氣,卻是趕緊跪下,“二阿哥…奴才當真不知此事。不過便是退一萬步來說,就算這事當真是舒舒安排下,那她也全都一片心都是為了二阿哥所想啊!”
綿寧倒是篤定地點點頭,“沒錯,她是為了我著想。因為她是我的福晉,我們夫妻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故此她便是沒經過我的同意,也自顧自地想要替我謀劃。”
綿寧語聲輕柔,與這夜色幾乎融為一體。可是忽然間他霍地抬眸,語聲便是一變。
“可是就算她不明白,岳父大人你還不明白,一個深宮婦人,而且還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婦人的心計,如何與天子的相比?她這點子把戲騙騙宮里的女子和太監還行,你以為當真能瞞過汗阿瑪去?!”
布彥達賚頭頂轟然一聲響雷,炸得他半天都回不過神來,“二、二阿哥,還請明白示下。”
綿寧輕輕閉上眼,“身為天子,自然要有洞悉天下的本事。江山遙遠,尚且了若指掌,更何況只是這小小宮禁!”
“我與三弟,雖生母不同,可是對于汗阿瑪來說,卻都是他的兒子。從汗阿瑪的視角看來,最不愿意看見的,就是自己的兒子之間彼此傾軋!更何況——三弟他還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他不過五歲,這幾年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兒卻接二連三。是,是可以推脫說,是有人對皇后不滿;可是在三弟身上的事兒發生得多了,你以為汗阿瑪不明白這些事其實都是在指向什么嗎?”
“三弟還只是個孩子!可是現在便有這些事在他身上發生,只要人心肉長的,就都會覺著那是在欺負小孩兒啊!更何況,那個人是三弟的生身父親!”
“汗阿瑪他…心下必定已經嫌惡死那些人了!”
布彥達賚身子微微輕顫,額角汗下。
綿寧眼睛閉緊,“最要命的是,不管這些事我知不知情,最終汗阿瑪卻難免都會與我聯系在一起…三弟身上的事兒,每多一件,你們就會讓汗阿瑪對我的嫌惡更多了一分!”
“你們這哪里是在幫我,你們分明是在害我!若繼續照此下去,我在汗阿瑪心中的那些情分,便都會一點一點的被你們給敗光了!到時候,即便汗阿瑪還會顧念我是嫡長子,也不會再將大位傳給我了…”
“再說,”燈燭微光幽幽一閃,綿寧也跟著緩緩扭了扭脖子,“舒舒一箭三雕,最后意在試探‘正大光明’背后的秘密,意在試探汗阿瑪…岳父大人該明白,這是身為帝王的,最為厭惡之事。而膽敢做這樣事的,這又是何等的罪過?”
“岳父大人你說我該怎么辦呢?如今我算是揣著明白說糊涂,在汗阿瑪跟前硬著頭皮不提這事兒罷了。可是這樣的事兒,是說不提就不提的么?若裝傻得太久了,這事兒便會郁在心里,爛在心里,成為我父子之間難以治愈的瘡疤。”
“這瘡疤…會斷送我的。所以,我斷不能容這瘡疤出現。所以,我必須得尋個機會與汗阿瑪說個明白。”
綿寧說罷抬頭想了想,“事兒是今年二月間做的,我最遲在明年二月,也就是這事兒滿了周年之前了結。岳父大人幫我想個法子,你說我該怎么對汗阿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