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繼續。
余生母親扛了兩天,親眼看著小余生餓暈過去好幾次,然后,她就把自己的臉面摔到了泥地上。
這糟心的世道,想活著咋這么難。
自此以后,余生家周邊的村寨里,經常會出現一個討飯的‘老妖怪’。破曉時分起床出門,日落前準時回家,可這‘老妖怪’從不在余生家的村寨里討飯。就算鄰里之間相送,她都不愿意要,這是她最后的遮羞布,一旦丟了,自己是討飯的,兒子也會成討飯的。
苦孽,她一個人扛就好。
她的兒還小。
余生母親跟所有母親都一樣,內心里一直都堅信,自己的兒子肯定比別人的兒子強,以后肯定會有大出息:“我做娘的能看出來,你們看不出來,那是你們眼瞎,僅此而已。”
日子一天一天過。
春去秋來。
秋來冬至。
余生母親風雨無阻,從未偷懶,一天都沒有偷懶。不是不愿,是不能,因為只要一天不出門,她跟兒子就要餓著肚子。
記得大約是盛唐玄祎二十九年的時候,又是隆冬臘月,余生母親傍晚討飯歸來,卻發現余生不見了,哪兒都找不到。當時余生才四歲,天天忍饑挨餓,身子骨又小,沒啥力氣,一天到晚都是不出門的。
平日里,無論如何都會安安靜靜在屋子里等母親回家,今兒卻不見了。
余生母親發瘋的找。
歇斯底里的喊。
喊遍了村寨。
最后,卻是在隔壁張嬸兒家的雞窩里找到的,當時差點沒將余生母親氣死。
第一次,這是余生第一次挨揍,余生母親以前是從來都沒有揍過兒子的,這一次她惡狠狠的揍了余生一頓。
揍的手心疼。
回到家,余生母親問他:“為啥不在家里等娘?為啥要偷偷地跑到張嬸兒雞窩里藏著?”
小余生當時苦成了淚人兒,泣不成聲:“娘,我冷!”
哭一陣兒,解釋一陣兒:“娘,抱著雞,暖和!”
那哭聲,仿佛無地自容:“娘,我再也不惹您生氣了,我再也不偷偷跑出去了。”
我冷!
抱著雞暖和!
簡單的幾句話,讓余生母親傷心欲絕。
就是那天夜里,小余生直接就惹了風寒,渾身上下,燙的跟火爐子一般。余生母親嚇壞了,可是她沒得辦法,她不是大夫,病了是要找大夫抓藥的,可抓藥需要銀子啊。她身上別說銀子了,就連一顆銅板都沒有,沒有辦法,她只好跪著求遍了村寨,天亮時才湊齊請大夫抓藥的錢。
這之后。
余生母親最害怕的事情就再也不是丟臉丟面子了,她最最害怕的事兒變成了兒子失蹤,兒子生病,還有,去抓藥。
兩年的針線活兒。
五年的討飯。
余生七歲了。
這一年的臘月里,余生母親討飯回家,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算太重,但是這一摔就把她摔到了病床上,再也沒能起來。
余生的母親才二十六歲啊。
可是看上去,卻活脫脫一個六十二歲的老太太,老巫婆。
陳余生當時趴在病床邊上,瘦小的身子骨不像現在這般肥胖,還不如村寨里四五歲的稚童。
余生母親病倒了,這個家咋辦呢?余生母親想了一宿,一宿沒睡覺,可也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天擦亮兒的時候,門響了一聲。
小余生自己個兒跑出去了,冒著鵝毛般的大雪跑了,跑走了一天,整整一天沒回家。天黑的時候才回來,回家的時候整個小臉蛋子都凍僵了。頭發上、眉毛上全都是冰碴子,薄薄的一層,晶瑩剔透。
余生母親又發火了。
惡狠狠地臭罵了余生一頓。
余生安安靜靜的聽完母親的嘮叨,然后交代了實情,還從袖子里掏出來一捧小黃米兒。原來,他一個人去了山上,砍了一天的柴火,然后把柴背到村寨里,換來了這一捧小黃米兒,當時余生是這么說的:“娘,你病了,得吃點好的,以后阿生去給你弄吃的,你好好養病就成。”
一句話。
一子家的重擔就砸在一個小孩的身上。
明日復明日,上山砍柴,下山換糧,小余生長成了陳余生。他娘沒讀過書,他也沒讀過書,所以,他只能靠自己的年輕,靠這一身的力氣。
萬幸。
老天爺對陳余生不薄,賞他一口飯吃。
瘦瘦小小的陳余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長壯,長胖,長的有力氣,喝水都長力氣。
力氣大了,能砍的柴就多了,能換到的糧就更多了。然后,從砍柴到幫別人家種莊稼,幫村長放牛,幫鐵匠打鐵,幫酒館老板釀酒,只要是這個村寨里有的,陳余生從不挑剔,沒得挑,也挑不來,全都干。
干的盡心盡力。
家里的日子越來越好,余生母親的身子骨卻越來越差,身上的病根兒太多了,數不勝數,但是,能看出來,她還在努力的熬著。
有時候,陳余生看著都心疼,但是沒辦法。
他也偷偷請過大夫,可人家都是搖著頭說:“心氣兒沒了,元氣兒碎了,除非大羅金仙在世,否則醫無可醫啊。”
老村長也繞著彎兒勸過他:“你娘就是一口氣吊著呢,你是做兒子的,尋思著勸勸吧。太苦了,能安心的走就安心的走,有啥念想也跟你說道說道,別走的不明不白。你娘這輩子啊,太糟心嘍!”
陳余生一宿輾轉反側。
隔天,他黑著眼圈將大夫的診斷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的母親。
余生母親沒太多的驚訝,只是抓著他的手:“阿生,娘這一輩子啊,早就看開了,命苦沒辦法的,能活到現在已經是老天爺的恩賞,其實本就是應該死去的人。可娘不愿意死啊,娘要看著我兒健健康康的長大,娘不甘心,娘不怕疼,娘怕…”
話沒說完。
余生母親也沒安心的走。
只是繼續熬著,一直熬到余生十一歲的時候,這一年,余生的身子骨忽然就長開了,甚至超過了他娘。
仿佛是回光返照一般。
好幾年沒能起身的母親,這一天竟然破天荒的出了屋子,手拉著余生走到院子里,當著他的面扔出去一張紙鶴。
紙做的鶴竟然能飛,一溜煙就飛到了空中,消失不見了。
千里之外的蜀山,有胖子接到了這紙鶴。
紙鶴拆開的時候,余生母親抬起手撫摸著余生的臉頰:“阿生,娘累了,好累好累,真的好累,你能抱抱娘嗎?讓娘歇一歇,歇一歇…”
這一天的夕陽,特紅,特別紅。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慢悠悠的睡著了。
他的肩膀很寬,很暖和,肉很多,恍恍惚惚間,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余生在那一天,流干了淚,哭著被人抱走了。
黑暗中。
夢魘下。
陳余生再一次流淚。
流的淚眼摩挲,流的好累好累…
淚中有水,水,順著臉頰浸到了皮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