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號甲板,朱厚照興高采烈的欺負著一只長度將近一米五的大塊頭玳瑁龜。
“原來玳瑁是這個樣子啊,竟然能生的這般大!”朱厚照搓著手:“這可是我親手抓的!哈哈,楊師傅,程師傅,你們瞧瞧,這么大塊頭的玳瑁,價值幾何?”
楊廷和氣的七竅冒煙,這是你一個堂堂皇帝應該琢磨的問題嗎?
程敏政倒是很認真的思索了一下:“臣在北邊,也經手過玳瑁制品,此物價格與金玉相類,偶有上品,還要更高幾分。一枚上品玳瑁戒指,便能值黃金一兩,若遇有喜好之人,甚至出價更高都有可能。”
朱厚照更開心了:“一枚戒指才能用多大一塊料子?這么大一只,能做多少戒指?哈哈,賺了賺了!”
楊廷和黑著臉就想勸兩句,程敏政只好搶先開口把他攔住,楊介夫這是上了頭嗎?以他為人不至于昏頭到這地步啊。
“不過此物在南海就當比較常見,價值或許并沒有那么高。”程敏政瞥一眼楊廷和,又勸皇帝:“再者,人們佩戴玳瑁,乃是取意龜壽長久之意。這殺活龜取玳瑁,有違君子之道,其縱有長壽之意,怕是也要沾染不詳。”
楊廷和松了口氣,對嘛,不能讓皇帝為了點蠅頭小利,就做出背德之事!
朱厚照訕訕一笑:“程師傅言重了,我就是生平第一次下海玩耍,又僥幸得了此獸,愛它還來不及呢,怎會為了一點區區財物害它性命?”
楊廷和趁機道:“陛下仁性天生,自然明白推恩海內,澤及鳥獸的道理。然則愚民蠢夫,或者為了幾枚銀錢,濫捕濫殺,或許能得一時之利,卻難保不會殃及子孫!此等事,陛下不可不慎。”
朱厚照登時感覺如同嚼蠟,捉只烏龜都被你這樣教訓,還讓人怎么玩?
程敏政只好轉移話題:“建功下水這么久都沒上來,會不會有危險?”
朱厚照刷一聲跑到船舷,扯著脖子吼道:“錚哥!錚哥你在哪里?你沒事嗎?”
嘩啦一聲水響,孫錚冒出水面莫名其妙:“你搞什么?”
朱厚照頓時開心起來,憋著笑:“程師傅擔心你被淹個好歹…”
孫錚無語的翻個白眼:“剛發現個好東西,你就搗亂,等著!”
一扭身,重新扎入水下。
透明的海水中,眾人清晰的看到孫錚的身影,有如一道利箭入水,眨眼之間就潛向深處。
“哇!這水里能耐,比那什么浪里白條強多了!程師傅,你說,錚哥要是在水泊梁山,能得個什么渾號?”
程敏政哭笑不得:“建功要上了梁山,還有什么兩宋金蒙,西夏契丹的機會?跺跺腳,那些國家就給蹭沒了!取什么渾號?取國號才是正經!”
朱厚照嘿嘿直樂:“那還是大明好,父皇有先見之明,朕有這個滔天的福氣!錚哥這么厲害的人間真仙,到咱們大明卻甘心只做個國師,還躲在海外不回中原…”
楊廷和一肚子話,被直接憋了回去。
君弱臣強,你身為弱的一方,為什么那么高興?這是好事嗎?!
嘩啦一聲水響,孫錚附近冒出海面,拎出一株比他自己還高一頭的鮮紅枯樹。
孫錚帶著枯樹踩水走向無雙號,楊廷和突然失聲驚呼:“珊瑚樹!這…如此高大,著實罕見!”
程敏政笑道看皇帝:“要說比價值,建功這株珊瑚樹可比陛下這只玳瑁要高出一籌。”
朱厚照不以為意,反有幾分沾沾自喜:“那是,堂堂國師出手,要是弄不到點好東西,怎么好意思上岸。哈哈,哎呀,這不是錚哥嘛,你瞧你,來就來了,還帶什么東西呢,兄弟我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拒絕你的美意,只能勉強笑納…”
孫錚沒理他伸出的雙手:“這還沒定型呢,你再給碰掉幾朵枝頭,壞了品相多可惜。等我弄好給你送回去!”
旁邊的船員出手,小心翼翼接過珊瑚,回去后艙做處理。
孫錚翻上甲板,另一個船員遞過水管,在陽光下沖了沖海水,將身一抖,貼身水靠變成寬松的沙灘服。
朱厚照兩眼一亮,下意識就想讓孫錚教自己變這戲法,轉眼一想,估計凡人學不會,還是算了。
走向遮陽傘,經過那只大玳瑁時,孫錚用腳扒拉幾下:“瞧著不小,能整一盤好菜!”
楊廷和大怒,好不容易才勸了皇帝息了殺龜取殼的念頭,你堂堂國師竟然想著吃肉?這比取殼更讓人生氣,至少玳瑁殼價值還高一點!
“國師此話著實欠妥!若天下人人皆生此等念頭,世上有幾頭玳瑁…”
孫錚抬手:“拜托你做個人吧,楊師傅!你是大明的閣老,又不是龍宮的丞相!玳瑁會不會滅絕,輪得到你操心?你先顧好自己大明子民的饑寒吧!人都要餓死了,誰還管烏龜的死活?”
“龜鶴延年,皆是吉獸!濫殺吉獸,乃不詳之兆!”
“能喂飽肚子的,才是吉獸!”孫錚難得生出點閑心與他爭論,既然說了,那就下點狠藥:“一邊是人的死活,一邊是鳥獸的存亡,你選哪個?”
“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
孫錚鄙視道:“那說得是志士,說的是廉者!天下蕓蕓眾生,有幾個能有那樣的覺悟?在大多數人眼里,生活的本質,就是生下來,活下去!
至于犯那種嬌情心態,那是吃飽了撐的人才琢磨的事!
割肉飼鷹,那是佛祖才有的能耐!
你用這么虛無縹緲的標準,去要求平日吃糖咽菜只為茍延殘喘的百姓,憑什么?”
楊廷和氣的兩眼發昏:“我輩讀圣賢書,正綱常,明是非…”
孫錚抬手:“秦檜讀的不是圣賢書?王安石不是一腔忠貞?文天祥不能明辨是非?可是有什么用?!”
朱厚照都聽不下去了:“錚哥!你說秦檜背義,王安石誤國,倒也罷了。文山先生一腔正義,寧死不屈,正顯文人風骨,如何也要與此二人同列?”
孫錚搖頭嘆息:“那是文人的評價,你倒是問問被陸秀夫背著跳海的宋少帝是怎么想的!
一個文運昌盛的國度,被一群蠻子打到亡國滅種,這種風骨要來做什么?我倒寧愿他是那個早年浮浪的富家公子!
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他死不死,除了他自己的身后名聲,于大局完全沒有任何影響!
這樣的末世風骨,有什么用?”
楊廷和急了:“我輩讀書人,正為匡扶社稷,使國力昌盛,不必再受那等亡國之禍。
然則如何行止?所謂以史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
華夏先輩斑斑青史所載,那些前輩高人行止,為我輩后來者,樹立榜樣,指明方向。
照國師的說法,難道我們不應該學習文天祥的風骨?”
孫錚冷笑:“所謂時窮節乃現!風骨這種事,如何學得來?沒到那個時候,你怎知自己能做文天祥,還是會做秦檜?”
楊廷和黑著臉:“難不成要老夫死在你面前?”
“你死了也不過污一片地而已,于世事有何影響?寒窗苦讀,一朝高中,從此魚躍龍門,成為人上人。可是大明百姓,勒緊褲帶供奉你們這些官老爺,為的是什么?當然是希望你們能給予他們一點保護,讓他們能夠過上和平安穩的生活。可是你們自己想一想,真的是這樣嗎?”
楊廷和怒了:“國師有天人之姿,有翻江倒海之能,這等事于你來說,自然易如反掌!可是我等不過尋常人家,既無點金指,又非萬人敵。治兵牧民,哪一樣不要靠衙門規矩、朝廷威嚴?”
孫錚瞧著楊師傅:“我以為,楊師傅身為閣老大學士,必有高論…”
嗯,等下!
這段詞,莫名的有些熟悉,為什么讓人感覺到畫風在滑向鬼畜風格?
緊急剎車,孫錚努力將發散的思維收回,正色道:“現如今,大明外患幾乎被清掃一空。只要你們不自己抽風,壞了三邊新軍,自然能輕松在朝堂施展胸中所學。如果這么好的環境,都還要抱怨這個,埋怨那個,那么請捫心自問,你們真能做文天祥嗎?”
孫錚起身,邁步踩上欄桿,用一種極度平淡的語氣補充:“這不正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滿腹經綸,百無一用嘛!嘿嘿,那到底是人沒用,還是圣賢書沒用?”
扔下幾句話,輕輕一跳,高高躍起數丈,在空中幾個翻滾,頭下腳下,筆直如椽,一個漂亮的入水。
咚!的一聲輕響,扎入水中,泛起一團小小水花。
漂亮!
朱厚照很羨慕,可惜,他跳不了那么高。而且,他也站不到欄桿上。
楊師傅已經陷入頭腦風暴,根本顧不上再理會皇帝。
孫錚那番話,將儒家傳統教育的缺陷,血淋淋的擺上臺面。
儒家一慣講修心養性,認為只要人品夠好,那做事肯定沒問題。
可是孫錚現在將事實擺在面前,能不能做好事,做成事,和人品、學識,關系其實并不大。
實錘了,孫錚真是打算滅掉儒家道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