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宣明十七年的秋天,已經老去了。隆冬逐漸逼近,帶來一波又一波的濃烈寒意。
風跟刀子似的,吹在人臉上一陣陣生疼。
綠蕉恨不得將整罐子脂膏都抹在若生臉上,生怕干了燥了,不好看了。
連吳媽媽都忍不住說,少吹些風,省得回頭傷了皮子。但若生哪里呆得住,仍是一日日往外頭跑。好在千重園也沒幾步路,步子大些,扭頭也就到了。
云甄夫人熬過了最難熬的時候,如今也只等康復,只是幾日熬下來,人狠瘦了一圈,瞧著臉色也不好,得可著勁養一養才成。可她精神懨懨的,并不想吃東西。
若生便索性每日過去盯著她用飯。
小廚房里的人見此更加不敢懈怠,絞盡腦汁變著花樣做吃的。
藕要連枝藕,整五節,極肥白。
魚得鮮活的,攥著尾巴往砧板上一摔,還能噼里啪啦蹦跶,三兩下去了鱗,就著這股新鮮肥美勁片成薄片下鍋一燙即熟。
至于煲湯的鴨子那必須得是麻鴨,擱上酸蘿卜、筍干并火腿薄片拿陶罐用文火慢慢燉了,滋味無窮。
云甄夫人叫若生陪著吃了兩頓,似乎也高興了些,還特地讓竇媽媽賞了廚子。
消息一出,底下的人都跟著松了一口氣。
若生面上瞧著不顯,心里卻也安慰了許多。
這一日,姑侄二人照常用過飯后,若生起身去沏了兩盞茶。
白瓷茶盞里盛著黃綠明亮的茶湯,好似一汪春水reads;。
云甄夫人接過后低頭輕抿了一口:“是雀舌。”
若生頷首,眼神清亮:“我換了您的茶。”
“為何?”
“不對味。”若生笑了笑。“實在是吃不了!”
武夷茶落她嘴里,那可真是怎么也不對。
云甄夫人搖搖頭,無奈地笑了起來,忽然將手中茶盞擱下,問道:“你可是有什么話想要同我說。”
若生拿著碗蓋撇了撇浮葉,聞言反問:“姑姑您呢,可有什么話要告訴我的?”
“阿九…”云甄夫人低低喚了一聲她的乳名。卻又沉默了下去。
若生便也不吭聲。只低頭認真吃她的雀舌茶。
良久,云甄夫人終于道:“我怕是不成了。”
若生聽了一愣,怔怔回她:“您胡說。”
云甄夫人便笑。側目去望窗外天景,搖搖頭嘆息了一聲:“傻孩子呀…”
“姑姑…”若生愣眼看了她半天,漸漸有些回過神來,明白她的“不成了”原不是自己以為的意思。不覺暗松口氣,可轉念一想這口氣又提了起來。“智者千慮尚有一失,您也不過只是失算了一回,這并不算什么。”
云甄夫人仍舊看著窗外,聲音沉沉地道:“換了十年前…不。哪怕是五年前、三年前,我都不該犯這樣的錯,失這樣的算…”
“我行尸走肉般活了十數年。吊著一口氣活啊活,終是撐不住了。”
冬日艷陽透過窗欞照在她臉上。為原本蒼白的臉抹上了一層血色,卻也將眼角細紋照得畢露無疑。
短短幾日,她像是老了十歲。
若生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那個挽著云髻,戴著玉色花鈿云冠,錦衣華服脾氣極壞的姑姑,這一瞬間似乎真的不見了。
她緩緩搖頭,輕聲說道:“草原上的夏天,牧草能高過人腰,天空藍的像是琉璃瓦,云朵大片大片鋪在上頭,柔軟得像是盛開的白色小花——”
頓了頓,她深吸了一口氣:“姑姑,這是您的原話。”
說這話時,云甄夫人處在半寐半醒之間,如今只怕是記不得了。
若生卻記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她也同云甄夫人一樣抬眼望向了窗外。
天空是晴的,陽光也是明媚的,這天卻仍舊冷冰冰的。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把玩著桌上杯盞,回憶著拓跋鋒的那張畫像,可不管她怎么想,那張臉卻始終記不起來了:“東夷三王爺拓跋鋒,是不是他?”
云甄夫人凄惻一笑:“果然半點蛛絲馬跡也不該叫你知道。”
這便是認下了reads;。
“拓跋鋒。”她呢喃著這個名字,目光變得死一般寂寥。
若生問:“您可后悔遇見了他?”
“不,我不后悔!”云甄夫人眼神一變,竟是半點也不猶豫。
若生微吁口氣,試探著問道:“悄悄去一趟東夷?若是可行,帶了表哥回家如何?”
時至今日,她哪里還能猜不到,自己年幼早夭的表兄被葬在了遙遠的東夷。
這十數年的光陰里,姑姑思念成疾,愧疚纏身,久而久之,自然病入膏肓。
若生站起身來,沒大沒小地拍了拍桌子,大聲喊了“竇媽媽”,等人進來張嘴就說:“趕緊收拾東西!”
竇媽媽一頭霧水,這都哪跟哪啊,只得問:“收拾什么東西?”
若生往前走了兩步,道:“帶兩身輕便衣裳,收拾些細軟,再讓人備架好車!”
竇媽媽聽見這話更糊涂了,急得連忙去看云甄夫人。
“不必收拾。”云甄夫人這時候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沖竇媽媽擺了擺手,“下去吧。”
竇媽媽不明就里又來看若生。
若生卻笑了:“姑姑說了算,媽媽還是下去吧。”
云甄夫人看著她,輕斥了句:“胡鬧。”
口氣倒不重,不像是斥責,反像是夸贊。
若生一改方才的認真神色,嬉皮笑臉湊過去要摟她的胳膊:“去吧,偷偷去,塞些銀子尋幾個人,邊塞再嚴總也能尋到法子溜進去。”
云甄夫人低頭瞪了她一眼:“不去!”
若生便只是笑,不再言語。
這么些年過去,埋在地下的皮囊早腐化了,誰知還剩下什么,縱是想帶回來,也不知能帶回什么。
她自然知道姑姑不會答應,但姑姑將這些事一憋就是許多年,缺的就是個紓解的法子。
“立個衣冠冢吧。”云甄夫人道。
若生便將手一松,又高聲喊了竇媽媽進來:“姑姑有話吩咐。”
竇媽媽一愣,看向了云甄夫人。
云甄夫人無奈搖頭,咳嗽了兩聲,終是吩咐道:“去將那只匣子取來。”
竇媽媽聞言又是一愣,正要問是哪只匣子時,忽然瞥見了云甄夫人的眼神,瞬間明白了過來,立即應聲退下去拿了只舊木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