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那樣慢,每一步都像是要生根在地上,可后頭似有疾風暴雨,吹打著他,讓他不得不一步步往前走。
連二爺叫他面上陰沉沉的神色唬了一跳,悄悄側目去看自己身旁坐著的連三爺,用眼神問,老四這是怎么了。可連三爺亦不知道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四房近些日子有些動蕩,林氏更是在幾日前回了娘家后便再沒有回來過——
但這些事,是否足以令連四爺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連三爺不敢輕易斷定。
畢竟點蒼堂的地位,在連家一向不大尋常。
像云甄夫人的千重園一樣,這地方原本也只是獨屬于她的地盤,今兒個眾人齊聚一堂,定是有大事生了。
連三爺素來性子沉穩,眼下更不會輕易出聲。
大太太周氏也在等,等著云甄夫人先說話。她低垂著眼睛,盯著自己指間來回滾動的檀木佛珠,眼角的細紋,在通明的燈光下,似乎淡去了。
室內寂靜得近乎可怕,就連蛾子循著光亮撲在窗紗上的聲響,都變得異常清晰。
連二爺覺得不對勁,坐立難安,張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可轉念一想,思及了方才若生叮嚀過他的話,他又將嘴巴閉得嚴嚴實實,不敢吐露半個字。她說,得先等姑姑開口,連二爺便老老實實記下了。
但他的視線,一直落在連四爺身上,看了很久…很久…
云甄夫人則斜斜倚在榻上,手心里把玩著一樣東西,連眼角余光也不瞄連四爺一下。
她掌心里的東西,棱角分明。在燈下泛著冷冷的玉色,上頭有刻過的痕跡,像是字。
那是一塊勇。
她就那樣隨意地將它丟在自己的手心里,沒有絲毫掩蓋。
是以連四爺盡管離得并沒有很近,還是看見了它。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看見這塊勇了,但從來沒有哪一次,能像今兒個這樣叫他心驚肉跳。掌心冒汗。
天氣那樣得熱。他掌心里滿布的黏膩汗水,卻是冰冷的,猶如寒冬臘月里的湖水。能令人冷徹心扉。
午后離開了千重園,他便苦思起來,該如何改變自己當下的惡劣處境。
但只要一想到云甄夫人主意已決,他的腦海里就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除非他能回到過去。扭轉乾坤,將一切都抹平。否則不論他現如今再做什么,都是于事無補。
他只能寄希望于這次談話。
畢竟,連家是他們一群人的連家,分家之事。總得眾人都應允了肯了,才能進行。
他深吸了兩口氣,勉強落了座。將視線從云甄夫人掌中的勇上收了回來。
連二爺隔著連三爺轉頭看他,眉頭緊皺。一臉都是不明白。
他察覺,便對望了過去,勉強笑笑,叫了聲“二哥”。
連二爺就高興了起來,面上不解一掃而光,點點頭:“得守時,下回可不要再遲了。”
連四爺萬萬沒有料到他會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當即一噎,連笑也有些笑不出來了。
“今兒個請你們來,是有一樁要事需談。”這時,倚在榻上的云甄夫人終于開了口。
底下的人,除連二爺外,皆神色一凜。
當中更以連四爺為最,一剎那間握緊了拳頭。
大太太周氏道:“是什么事?”
云甄夫人面上沒有絲毫表情:“分家。”
周氏悚然一驚,一直緊緊攥著的佛珠亦脫手而去,落在了她膝上,出幾聲簌簌輕響。
“阿姐怎地突然提起了這個?”連三爺亦吃驚不已。
連二爺則左看看右看看,端起一旁幾上的茶杯吃起茶來,一邊小口啜著,一邊偷偷地用余光打量著眾人。
云甄夫人依舊冷靜如常,只攤開手掌,露出手心里的那塊勇來,說:“連家不能散,所以今次只是將老四分出去而已。”
在場諸人聞言,立刻不約而同地看向了連四爺。
連四爺面上陣青陣白,說不上話來。
眾人不明真相,也不敢說什么。
云甄夫人攥緊了手,面向大太太周氏,問道:“所以,大嫂以為如何?”
周氏怔怔的有些出神,連佛珠都忘了撿起,聞言只是說:“是否應該從長計議?”
畢竟這里頭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們也都還不知道呢。
云甄夫人便也沒有追問,又看向了連三爺,說:“老三你以為呢?”
連三爺一向溫和平緩的語調也有些急了起來,不答反問:“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云甄夫人不置可否,只微微頷后,轉向了連二爺,這才緩緩笑了笑,問道:“老二你覺得呢?”
“嗯!”連二爺想著若生的話,也不管云甄夫人在問什么,張嘴就是一個“嗯”字。
這便是,同意了。
連四爺立時瞪大了雙目,眼珠子都快從里頭掉了出來,也顧不得旁的,匆忙看向連二爺:“二哥,你當真這般想?”
連二爺:“嗯!”
連四爺聽得氣血上涌,“你就這般不愿意兄弟留下?”
“嗯!”連二爺繼續他的一字殺絕招。
連四爺徹底崩潰,當著云甄夫人的面,又不知如何是好,生生氣白了臉,嘴唇哆嗦著,看向了云甄夫人。
幸而,除開連二爺,在場的還有兩位!
他看了一眼云甄夫人,忽然起身,往前快走兩步,在正中“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而后悔恨不已地哭訴起來,字字句句都是自己如何委屈,又隱晦地表示云甄夫人眼下正在氣頭上,她說的話,都是氣話,不能當真。
周氏就有些踟躕起來。
連三爺的眉頭卻漸漸皺緊。
“老四!”云甄夫人坐在那,一直放任他說,等到他終于喘了一口氣停下了,她猛地斷喝了一聲,“你還有沒有將我放在眼里!”
“你心中沒有連家!沒有父母!沒有我這個長姐,也沒有你的幾個兄弟挖空了心思只想分刮連家的銀子,我如今給你機會光明正大的分刮,你又婆婆媽媽,成何模樣!”
話音未落,她再次問起了周氏跟連三爺。
周氏撿起佛珠,飛快捻著,閉上了眼睛:“大姑姐做主便可。”
連三爺十分震驚,而后重重嘆了一口氣:“只要長姐考慮清楚了,三弟我沒有意見。”
連二爺點頭,大聲地道:“嗯!”
這么一來,連四爺是不想分,也得被分出去了。
可連二爺回到明月堂后,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問金嬤嬤:“今兒個,阿姐叫我去,到底是做什么的?”
金嬤嬤曳:“您都不知,老奴這沒去的,就更不知了。”
連二爺在廊下就著昏黃的燈光來回踱步,暗想,好像有哪里不對勁。
他嘴一癟,也不管夜深了,拔腳就朝木犀苑去,“阿九肯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