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四爺霍然抬頭,面露驚惶:“阿姐!”
云甄夫人眉眼不動,聲音冷靜:“你既生了旁的心思,再強留你守著連家過日子,只怕也是不能。倒不如就此放了你去,皆大歡喜。”
“阿姐,我絕沒有這樣的心思!”連四爺是怎么想,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突然說出分家的話來,一下子心神俱亂,慌了手腳,張嘴便指責起了段承宗來,“段家人是何品性,阿姐你再清楚不過呀!他段承宗說的話,怎么能相信?”
言罷,他也顧不得等云甄夫人開口,緊接著又說了下去:“我就是有再多花花腸子,也斷不敢生出那樣的念頭來!”
“我是什么樣的人,阿姐你難道還不知道?”他說著,掉下淚來,“父母親早早西去,若是連家沒有阿姐你,早不知變成什么模樣了…當年我們兄弟幾個年紀還小,尚不懂事,又怎能擔起祖業重擔來,父親將連家基業交給阿姐你,再對不過!”
“而今弟弟我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了,難道便能忘了那些事?忘了阿姐你為連家吃過的苦頭,為我們兄弟幾個操碎了的心?那是萬萬不能的呀!”
“段承宗那小人幾次三番蠱惑我,我一時不查才著了他的道!如若不是他,我永生永世也不會做下那樣的事來!”
他舌燦蓮花,涕淚橫流,說得好不傷心,好不委屈。
云甄夫人望著他的眼淚,有那么一瞬間,差點就心軟了。
可正如他自己所言,他是什么樣子的人,她是知道的。
她有四個弟弟。可老大英年早逝,老二年少摔破了腦袋成了一輩子的小兒,老三志不在仕途也非祖宗基業,老四最好,年紀最小,卻最有頭腦,也喜歡幫著她辦事。
他十五六歲時。便已不錯。
雖然偶爾也有失誤。但大體做的很好。
她便也時不時放些權給他,讓他自個兒辦。
當年父親一來是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二來也是憂慮底下幾個年紀太小。這才將連家的重任交托給了她。
如今幾個弟弟都長成了,她也樂得瞧見他們有朝一日能接過她肩頭上的擔子。
可她漸漸現,老四的心眼有些太多了。
那一年,到了為他張羅婚事的時候。他卻自作主張瞧中了林家的女兒。
林家老爺子,名聲不錯。老夫人也是個有主意的,林家的門第,配連家的男丁,那也是很可以了。
但云甄夫人那時很不滿意林氏。
林氏是老來女。林家的掌上明珠,脾氣嬌縱,連四爺也一向不是什么性子成熟穩重的人。只怕遲早會后悔。
何況京城里那般多適齡的嬌女,除開林氏外。難道便再尋不出人來?
別說林氏當時,據悉還有位竹馬表兄,二人只缺了一紙婚書而已。
是以不論怎么看,這樁婚事都不妥當。
云甄夫人也不愿意連四爺碰壁丟臉,那位林家女只怕是必然要許給她的竹馬的。
但連四爺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最后竟然真的促成了這門親事。
她很頭疼,打了竇媽媽去查,卻只查到林氏的那位表兄,前些日子同旁人訂婚了。
連四爺便高高興興籌備起了婚事。
云甄夫人猶自不解,同竇媽媽嘀咕,他怎么就非得林家女不可了。
竇媽媽斟酌著說了句,怕是里頭有四爺想要的東西。
這話原是僭越,不該說的,但她說了,云甄夫人當然明白她的意思。
其實打從那一刻開始,她就對幼弟的心思,略有察覺。可早經過了連大爺、連二爺的事,云甄夫人哪舍得連四爺再出什么事,所以仍是能護著就護著,能幫則幫,有二話,卻并不說重。
像今日這樣大火,是從來沒有的事。
她雖則喜怒無常,對家人,卻鮮少說上一句重話。
即便知道了連四爺背著她干的好事,她仍然因為他的眼淚,心頭酸澀。
她微微別過臉去,眼神堅定,聲音卻溫和了起來:“起來吧,地上涼,莫跪著了。”
連四爺聞言,心中大喜,立即應著“是”字,從地上手腳并用地爬了起來。千重園大廳的地面,鋪的磚塊十分冷硬,他其實才跪了一會,可因為腰桿挺得筆直,膝蓋受重,只這么片刻,也是難捱。
一起來,還未站定,差點就又因為腿軟而跪倒了回去。
他趔趄著,咬牙站穩,又哭又笑:“這場景,倒叫我想起了斜候,阿姐你因為我們兄弟幾個不肯習字偷偷溜出去玩,要我們罰跪的樣子…”
一字一句,全是回憶,全像是尖銳得冒著泠泠寒光的銀針,一根根往云甄夫人心頭上戳。
又疼,又不舍。
想笑,又要流淚。
他說得那樣真切,令人仿佛身臨其境。
然而原本端坐在上的云甄夫人,不知何時,身形松散,懶洋洋靠在了身后大紅方勝紋的靠枕上。
連四爺在淚眼朦朧間,無意中一瞥,話音戛然而止。
云甄夫人一字一頓道:“你且回去吧,我自會命人去告訴老二跟老三,讓他們戌時二刻到點蒼堂去。”
連四爺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既然連點蒼堂都提了出來,那方才那“分家吧”三個字,就絕對不是隨口說來嚇唬他的了!
連四爺手足無措,只知喊她:“阿姐——阿姐——”
云甄夫人站起身來,再不看他一眼,只拂袖離去,一面走,一面漫然問緊隨身側的竇媽媽:“讓人收拾的行囊,可收拾妥當了?避暑山莊那邊,雖然物件齊全,可細碎之物,只怕是一樣也無…”
不過須臾,聲音已飛快遠去。
連四爺急得兩眼直,遲遲不肯走。
偌大的大廳,瞬間空蕩了下來。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回蕩在室內,亂響一通。
“撲通”一聲,他頹然癱倒在了地上。
而云甄夫人也在轉眼間,了話下去。
幾個人,各自領了命,分別往大房、二房跟三房去。
明月堂的連二爺,接到了話后,就嘀咕起來,去點蒼堂做什么。
他想了會,沒想明白,就蹬蹬蹬往木犀苑去了,一進門就高喊若生:“阿九、阿九——我要去點蒼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