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尚早,江氏也從來不曾給她立過規矩,更不必說如今劉刺史正在“病”中,她在旁侍疾,江氏這會派人請她過去做什么?梅姨娘面上露出疑惑之色來,腳下未動。
外頭來傳話的丫鬟,卻是急了,又催促了兩聲。
依著往常,怕驚擾了劉刺史,梅姨娘斷然沒有繼續耽擱下去的道理,她沉思片刻,終于還是起了身往外走去。
簾子一撩,人已到了外邊。傳話的丫鬟松了一口氣,再次催促:“姨娘,夫人的口氣很急。”
梅姨娘心中疑惑更盛:“可有說是為了什么事?”
“這倒是不曾,只說讓您去一趟。”
梅姨娘微微頷首,說了句“走吧”,隨即邁開了步子朝著江氏那去。
初進劉家的時候,她也拿江氏當個人物看待,畢竟是劉刺史的正妻,而且劉刺史同前頭那一位的感情只是平平,倒同江氏又生了一雙兒女,沒準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好得很,根本沒有外人能插足的地方。所以一開始,她面對江氏的時候,是十分謹慎而小心的。
可慢慢的,她便發現江氏其人根本不足為懼。
她輕輕松松地就讓劉刺史看中了自己,甚至于沒用多久,她連身子也有了。
然而,這個孩子來得這般不合時宜。
她也從來就沒有想過要他,她一直都十分仔細,生怕自己會懷上劉刺史的孩子,可不曾想到底還是失算了。但即便如此,她也依舊不會留他。她連猶豫也不曾猶豫分毫,便狠心地將他當做一步好棋落了子。
從此以后,不僅劉刺史待她更加不同,江氏那綿軟性子菩薩心腸的人,即便被人誣陷,也仍當她是個可憐人,反而心懷愧疚。
她在劉府里的地位,一點點穩固。
于劉刺史那樣的男人而言,正妻是用來敬的,而妾才是拿來交心跟寵愛的。
在這一點上,江氏連為她提鞋的本事也無。
但她本意不在爭寵上,對這些事也無甚興趣,劉刺史不過是枚棋,江氏更是根本就連棋也稱不上。
梅姨娘心底里,對江氏視若無物。
然而繡鞋才剛剛踏上臺磯,她邁開的腳步就頓住了。廊下站著的幾個婢女中,有一人令人印象深刻,她只在昨兒個見過一面,這會再見卻是一眼便認了出來,那是連三姑娘身邊,喚作扈秋娘的替身婢女。
梅姨娘的腳步鮮見的踟躕起來,久久不曾邁上去。
廊下的丫鬟瞧見了她,便迎上來,墩身一福:“姨娘,夫人候著您呢。”
“不巧,我這肚子也不知怎地,突然疼了起來…”梅姨娘捂著小腹,低低“哎喲”了聲,蹙著秀眉,臉色也果真白了下來,“我去去便回…”
言罷,她轉身要走。
那丫鬟上前一攔,急聲道:“姨娘,夫人等了好些時候了,說不管怎樣,都要請您先進去見她一面!”
梅姨娘聽著這話強硬得不似江氏往常會說的,眼皮一跳。
“您左右都已經走到這了,就且忍一忍,先去見過夫人一面不遲。”幾個丫鬟都是一早就得了吩咐的,這會不容她推脫,三兩下就將人給扶上了臺磯,又有婢女動作飛快地將簾子打起,半推半送的將她擁了進去。
梅姨娘自進劉家以來,還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的事,不覺下意識將顆心提了起來。
進到里頭,未及站定,她就先看到了坐在江氏下首的緋衣少女,正在同江氏的小女兒錦娘說著話。
梅姨娘面上立時神色變幻,來回幾息才平靜下來,可她心里這會已成了一團亂麻。
倚欄嬌怎會無用?
她親手培育出的花,同昔年她見過的分毫不差,不可能沒有用處!
瞥見若生的那一瞬間,她的牙便咬緊了。
裴氏一門不復存在后,她遙遙望著云甄夫人那張臉,曾在心中發過誓,今后若有機會得遇連家人,不論是誰,乃至老弱婦孺,但凡只要冠著“連”姓的,她皆不會放過,當是見一則殺一!
血債當血償,裴氏一門上下數十口人,除她之外,無一人生還,連家憑什么昌盛興隆?
他們理應落得比裴氏一門更凄慘絕望!
是以初見若生的那一刻起,她已經按捺了多年的憤恨在頃刻間如火一般熊熊燃燒了起來,很快就將她的理智、忍耐…都燒得一干二凈。
況且她聽聞,來的這位連三姑娘,是云甄夫人最疼愛的侄女。
即便如今還不能拿下云甄夫人,先咬掉她身上的一塊肉,叫她疼上一疼也是好的。而且她已經準備離開劉家,劉家這爛攤子,遲早也得由他們收拾干凈,倒不如直接借了連家的手來處置。連若生如果死在劉家,依她所知云甄夫人的性子,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所以她很快,就祭出了那株她私下里因思念家人而培植的倚欄嬌來。
殺人不一定要見血,甚至于不必動一根手指頭。
她還牢牢記得祖父跟父親都說過的話,倚欄嬌這種花,有傷人之嫌,不應流存于世,但祖父惜花,不忍毀去,便只將倚欄嬌藏了起來。可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沒有見過的花,卻莫名出現在了那一年裴家上貢的花木中。
只一株,就毀了整個裴家。
她如今拿倚欄嬌來要連家人的命,委實合情又合理。
然而連若生還活著…
梅姨娘想笑一笑,可面皮僵硬,連一絲微笑也難以擠出。
她聽見江氏輕咳了一聲,這才回過神來,上前見過江氏,又來同若生幾個問安。
錦娘雖不喜她,但臉面從不落下,聞言也喊了一聲姨娘。
“老爺的身子可好些了?”江氏讓人搬了錦杌來,賞她坐下,這才問道。
梅姨娘聽她第一句問的是劉刺史,心中微寬,答:“已是好多了,昨兒個夜里咳過幾次,但較之先前,已是見好許多。”
江氏松口氣:“這便好…”
這時,若生笑了起來,側過臉看向梅姨娘,笑著問:“怎么不見拾兒?”
梅姨娘心頭猛跳,但即便拾兒被捉了也不怕,拾兒對她的事知之甚少,而且她只讓拾兒去搬花,拾兒就是有心想說,也定然說不出什么話。
加上倚欄嬌已從世間消失整整十二載,若非她手中還留有昔年逃命之時母親塞進她懷中的百花譜,就是她只怕也記不清那花的模樣。
故而拾兒要搬的花,也不會有人認得,她不怕。
她勉強擠出笑意來,強自鎮定,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能知道什么?
她敷衍了幾句。
江氏低頭吃茶,錦娘則盯著她看,只有若生笑吟吟的:“拾兒今兒個一早來我這搬花,我瞧她細胳膊細腿的,還生怕她搬不動,不曾想這力氣倒是不小。”
梅姨娘笑意微滯。
江氏抬起頭來,將手中茶杯輕輕頓在了手旁小幾上,問:“這花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一大早,若生便來同她請安,恰逢錦娘也是個慣常早起的,江氏就笑著留了她們一道說話,等著廚房送了吃食上來。
江氏問若生夜里可是沒有睡好,若生答花香怡人,睡得很好。
錦娘就在邊上插話問可有喜歡的花。
若生就說,昨兒個晴姨讓人送來的那幾盆花都很好。
“我使人送去的?”江氏聽了一怔,隨即面色微變。
若生就訝然道:“難道不是晴姨送的?那幾個婆子扯謊了不成?”
說到婆子扯謊,那就是她治家不嚴,沒有主母威風,江氏眼見自己已經不可能再說那花是自己送的了,只得強硬起來,讓人去找了那幾個婆子來問話。
婆子又扯出了江氏身邊的大丫鬟來,說是大丫鬟吩咐的夫人讓送花去。
江氏是越聽越覺不對勁,又揪了那丫鬟出來,那丫鬟抵死不認,說沒錯,就是夫人您先前給吩咐的。
可江氏性子再軟和,記性卻沒那么差,焉是這么容易糊弄的,當下發話說她再不從實招來,就找人牙子來將她賣到那同東夷交界的苦寒處去。
丫鬟一聽糟了,再不敢瞞,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供出了梅姨娘來。
江氏這才知曉梅姨娘竟打著自己的旗號,做了這樣的事。
她一向好脾氣,這回也忍不住了,急匆匆讓人尋了梅姨娘來。見到人,她仍佯作不知情,問了一句,想著她若坦白便也罷了。可梅姨娘聞言,卻裝起了糊涂。
江氏著惱,先讓錦娘陪著若生下去用飯,自己留了梅姨娘同大丫鬟對質。
梅姨娘抵死不認,說江氏的丫鬟紅口白牙污蔑她。
但梅姨娘嘴上這樣說著,心里也是慌的,若生的到來,令她滿心怒火,亂了方寸,做事也就顯得不夠縝密。
不過她的確算漏了江氏這一步,沒料到江氏竟還有今時這般強硬的時候。
見她不認,江氏便想起方才若生無意間說起這花會不會是劉刺史讓梅姨娘送的,心頭更惱,遂道:“也罷,你是老爺的心頭肉,我若要發落你也得先經了他,你這就隨我去見老爺將這事說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