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若生對面身著藍衫,圓臉微胖的少年聞言連連點頭道是。
若生不覺愣住了。
她雖一貫不知國事,可定國公府世代忠良,蘇家一門俱是鐵骨錚錚之輩,她卻還是知道些的。
大胤這幾年雖則天下安泰,歌舞升平,但一直以來都同東夷國水火不得相容。東夷地處偏僻,只有國都一帶水草豐美,牛羊成群,至于其余地段土地皆為貧瘠,百姓日子貧苦。故而大胤就成了東夷國君眼中的一塊肥肉,哪怕不能盡數啃下,也好過連肉湯也無。
東夷人彪悍兇猛,歷代國君更是驍勇善戰,因野心勃勃,數次發兵大胤。
蘇家男兒鎮守邊庭,以血肉之軀抵御外敵,多次將東夷大敗而歸,從此名揚兩國。是以蘇家每一代的男丁,自六七歲上下便會被送入軍中訓練,許多人年不過十二三就已上過戰場。
若生隱約記得,連年來,大胤同東夷之間征戰累累,但最出名的戰役當屬近二十年前的那一場鏖戰。
東夷國君親自披掛上陣,然而最終卻是不敵彼時尚且只是位皇子的嘉隆帝,被一劍斬下首級,死不瞑目。東夷大軍慘敗,損耗泰半后灰溜溜退回東夷。
后來嘉隆帝即位,這樁戰役就愈發成了美談。
如若生這般年歲的孩子,幾乎都曾聽過這些往事。
但她記得更牢靠的卻是三年多前的那一場戰役。
時值宣明十三年的深秋,后繼的東夷王再次卷土重來,妄圖攻陷大胤邊塞城鎮。
定國公蘇重誨攜子領兵迎敵,終大敗東夷,不辱蘇家祖訓,再次護住大胤邊庭,守得大胤天下平安。
然而這一回,他們卻未能凱旋而歸。
東夷軍隊元氣大傷,再次偃旗息鼓。大胤卻也傷透了元氣。
若生記得,這一場驚變,史稱“燕門之變”。
蘇家折損了三個人。
身為統帥的蘇將軍行軍途中舊疾復發,撐著病體將東夷大軍趕出燕門之外后,終于也還是不支倒下。長子隨軍多年,此番也不幸為國捐軀。蘇二郎重傷而歸,悲愴之下病情加重,于回京半途,不治身亡。
消息傳回京都,天下嘩然。
若生當年尚不足九歲,聞聽這事,亦不由悲從心來。
縱死猶聞俠骨香,不論何時,英雄總是值得人敬重的。
更何況,蘇將軍為人善良耿直,膝下五個兒子,長子跟三子卻都是他收養的孩子。舊部戰死后,他便收養了遺孤,視若己出,悉心教導,從無偏頗。
然而禍害遺千年,好人卻總是命不長。
若生禁不住沉默了下去,良久方道:“賀公子不必在意,往后將那貓看好了便是。”
賀咸原見她不說話,以為是氣惱著,不曾想一開口就得了這么一句話,反而愣了愣,旋即反應過來便連聲謝過,這才匆匆而去。提著長衫一路小跑,他在林間找了好一會才追上了蘇彧。
見著了人,賀咸便想說話,可一開口嘴里就只剩下“哈——哈”的喘氣聲。
累癱了!
蘇彧聽見響動停下步子,轉身看他,感慨道:“元寶滿身的肉,跑得卻比兔子還快,你倒是走幾步就要喘氣。”
賀咸欲哭無淚:“五哥,我也沒胖成元寶那德行呀!”
他不過是自幼就生得肉些,長大了也還是這般模樣,一張臉偏又是圓圓的,生得又白,愈發顯得胖了而已,豈能被如此歪曲?賀咸就哭訴起來,抵死要蘇彧改口。
懶洋洋窩在蘇彧懷里的肥貓元寶打個哈欠,充滿嘲諷意味的“喵”了聲。
賀咸嘴角抽抽,“這貓八成是成精了…”
元寶猛地沖他亮了亮爪。
賀咸一僵,躲去蘇彧身邊,小聲問:“元寶真是貓?”
“從這么點大的小奶貓開始,就養在我邊上,你說是不是貓?”蘇彧抬手比劃了下,“重陽谷里野貓多,若不是它生得最丑,我也不會留下它。”
賀咸無力扶額,道:“平日里哪家哪個給你下帖子,你都不應,好容易應了一回還帶上了元寶。”微微一頓,他換了語重心長的口吻道,“五哥,元寶害得人家姑娘差點失足跌進池子里,你怎么能抱了貓扭頭就走,好歹也賠個禮先呀。”
“我沒賠禮嗎?”蘇彧蹙眉看向他。
賀咸語塞,狐疑道:“有嗎?”
白袍少年神色自若,緩步上前,一面道:“我方才說了叨擾,不算賠禮?”
“這,這勉…勉勉強強也算吧…”賀咸被他一臉認真之色生生震懾住,圓圓的臉憋得通紅,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
“…喵嗚。”元寶困在蘇彧懷里,肥肥的肉爪撓著他的衣襟,像是贊同似的也小聲附和著叫了聲。
蘇彧就閑閑道:“那池子的水深不過她人高,即便是真跌進去了,胡亂扒拉兩下也淹不死,何況邊上還立著丫鬟。”像沁園里的這種錦鯉池,養了魚只為觀賞,水一般不會太深。且他方才立在池邊看了一眼,見水面邊緣處壘著的磚石整整齊齊,往下略一推算便知水深,是以并不擔憂。
可這話落在賀咸耳中,就成了晴天霹靂。
他怔怔道:“五哥,事不能這么算。”
“那怎么算?”蘇彧正色問道。
賀咸支吾著,一時竟也想不出話來駁他,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往前走,內心哀嚎著切不能再放任他這般下去,一定不能辜負蘇家伯母的拜托,必要好好教導五哥人情世故!
蘇家世代從武,都是粗人,書看得懂讀得通便是,完全不需精于此道。
可老幺蘇彧不過四歲,就已將蘇將軍書房里的藏書給啃了個大半。
旁人家這般歲數的孩子,只怕是字也認不全幾個,未開蒙的更是不在少數。
于是,蘇家人后知后覺的醒悟過來,家中最小的這個孩子,竟是朵奇葩…
所以,蘇彧五歲那一年,就被父兄帶著去了重陽谷,拜于重陽老人門下,成了重陽老人幾十年來的第二個入室弟子。
重陽谷里只有老頭子跟他兩個人,日日埋頭勤學。等到他從谷里出來,天文地理、奇門遁甲、琴棋書畫詩酒花是樣樣都精了,可旁的,皆越活越回去。他五歲入谷,一呆就是近九年的時光,每年只過年時節才被父兄接了回家小聚,見過的人簡直屈指可數,也莫怪他不愛同人打交道。
賀家同蘇家是故交,賀咸跟他年歲相仿,那幾年又走得近些,這才同他熟了起來。
除他之外,蘇彧分明連半個友人也無。
賀咸在心底里唉聲嘆氣,望著蘇彧頎長挺拔的背影無奈加快了步子緊跟了過去。
午后清風徐徐,吹得林間枝葉颯颯。
賀咸沒話找話:“五哥,雖說現下眾人聚在一起便總是吃吃喝喝吟詩作對,高興了便又唱又跳,可你方才若是推拒,他們定也不好繼續強求,你怎么不推?”按照他的脾氣,合該冷冰冰拋出一句“無趣”才是…
賀咸好奇得緊,湊得愈發近了些。
元寶就伸著爪子要撓他。
蘇彧也不管,放任一人一貓各自頂著圓乎乎的臉龐對峙著。
過了會,他才道:“你沒認出方才那是什么舞?”
“像是儺舞,又不像。”賀咸不敢肯定,一面避開元寶的肥爪,一面試探著道。
蘇彧微微頷首,而后淡然道:“原是前朝盛行的舞,后被師父編改過,這才有了今日這模樣。”言罷,他忽問,“你可知這舞是作何用的?”
賀咸一愣:“…驅邪。”
蘇彧幾不可見地彎了彎嘴角,“底下一群牛鬼蛇神,正合適。”
“…”賀咸嘴角抽抽,“五哥,你連我也一塊罵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