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此刻正靜靜躺在自己兩人幾案之上的這一金,秦公嬴連的神情卻是沒有半分波瀾。
隨后,這處僻靜之處卻是傳來了秦公嬴連淡淡的詢問聲:“你,這是什么意思?”
“秦公恕罪,猗安心中實在沒有什么別的意思。”秦公嬴連話音剛落,一旁站立的猗安當即出言解釋道。
抬頭看了看對面正一臉平靜神情的秦公嬴連,又看了看端坐于自己身旁明顯就是擺出看戲姿態的大良造吳起,這位猗氏后人、天下巨賈心中越發感覺到了自己剛剛的行為確實有些欠妥。
數息之后,只聽巨賈猗安帶著幾分急促的語氣再次連聲說道:“請秦公、大良造明鑒。猗安確實沒有其他的意思。”
“猗安初來秦國之時,除了父親所遺留下來的部分資財,可以說是身無長物。猗安能夠擁有如今這般豪富的家底,全賴秦公、大良造二位所推行的秦國新法以及這數十年來所產的秦國特產。”
“兩位的大恩,猗安無以為報。今日兩位能夠來我猗氏酒家,正是給了我猗安報答的機會。猗安又怎么敢收兩位的飯錢呢?”
說完這些發自肺腑的話語之后,猗安當即就要向著端坐于幾案之上嬴連、吳起二人躬身一拜以表達自己感謝之情。
但是還未等猗安有所動作,他突然感覺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卻是將他的手臂緊緊鉗制住了。
任由猗安使出多么大的力量,這個躬身一禮卻是始終也繼續不下去了。
數息之后,等到知道自己這一禮是沒有辦法完成的猗安抬頭之際,卻是看到剛剛默默端坐一旁的大良造吳起此時卻是滿臉笑意地看著他。
在猗安的無聲注視之下吳起一支手擎住他的雙臂,另外一支手卻是從身后幾案之上拾起了那一金飯錢。
“既然我師兄弟二人已經將這飯錢付了,卻是沒有收回的意思。你猗安能夠在我秦國致富,除了秦法所倡導的公平之外,與你自身的努力卻也是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的。”
“如果你真的想要謝,倒不如想想是否能夠為秦國做些什么。至于這一金嘛,收下吧。”
說完這一番話之后,大良造吳起將這一金放在了面前猗安攤開的手掌之上,然后以無可辯駁的姿態將他的手掌默默隆起。
感受著吳起放在自己手中的那一金,猗安的內心猶如吃了來自三晉的蜜棗一般甜。
雖然這一金并沒有多重,但是它在此刻猗安心中的分量卻不亞于千鈞。
此刻這一金所代表的已經不是它本身那么簡單了,它其中還蘊含著這個國家最有權勢的兩位對于他猗安的一個承諾。
那些可以稱之為富可敵國的財富對于他猗安來說,既是數十年的經營所得,也是每每被人覬覦的珍寶。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過去猗安不曾一日的想過有朝一日,會有身穿玄色甲胄的秦國精卒沖入他的府邸,收繳他經營半生而好不容易積累下來的財富。
但是今日得到秦公嬴連和大良造吳起這兩位無聲的承諾之后,他心中一顆擠壓了許久的巨石卻是被一朝搬開了。
想到這里猗安面露喜色,緊緊握住那一金對著嬴連和吳起說道:“大良造一席話實在是精妙。聽聞秦國即將對河西動兵,我猗氏愿意獻五十車糧草以助秦國。”
“猗安有心了,不過獻五十車糧草卻是免了。之后,我治粟內史府、少府以及太仆會向秦國各處籌措糧草。這五十車糧草還是和我秦國的三位重臣商議吧。”
就在猗安提出要獻出五十車糧草的時候,秦公嬴連卻是走到了他的身旁并再次出聲拒絕了他的好意。
只見秦公嬴連拍了拍了猗安的肩膀去,然后上前幾步對著他輕聲說道:“秦法無情,秦法卻也有情。還望猗安好自為之。”
“秦公教誨,猗安謹記。”在秦公嬴連說完之后,猗安面帶嚴肅神情鄭重回復道。
就在此刻,秦公嬴連、大良造吳起以及秦國巨賈猗安之間,卻是漸漸形成了一陣無比和諧的氣氛。
不過,這一氣氛卻是很快便被人打破了。
就聽在三人所處僻靜之地不遠處一陣腳步聲卻是緩緩而來,與之相伴的還有侍者那嘹亮的唱名聲:“櫟陽老酒來了。”
聽到這一聲唱名聲之后,猗安連忙褪去了剛剛鄭重的神情,重新恢復了剛剛那個笑容滿面的商賈形象。
從侍者手中接過櫟陽老酒的托盤之后,猗安連忙為此刻已經重新坐回坐席的秦公嬴連兩人各自倒上了一爵美酒。
“此罐美酒乃是猗安從櫟陽城東最負盛名的酒坊之中購得。相傳他家的酒甘冽無比,唇齒留香,最受秦人所愛。秦公、大良造不妨試試。”放下罐子的猗安連忙對著秦公嬴連二人說道。
看著自己面前的這一爵美酒,聞著那依舊如同數十年之前的熟悉香氣,秦公嬴連的思緒仿佛回到了函谷關的東門之前。
沉默許久之后,秦公嬴連伸出右手緩緩舉起案之上那散發著幽幽暗香的酒爵,頃刻之間便將爵中老酒一飲而盡。
酒依舊如同數十年前一般甘冽,但是經歷了數十年歲月之后卻已經物是人非。
雙眼緊閉的秦公嬴連默默回味著當年的熟悉滋味,與此同時他的眼角卻是輕輕流淌過了一滴淚水。
在流淌過秦公嬴連那已經有些粗獷的臉頰之后,這滴淚水最終滴在了秦公嬴連的衣衫之上暈出了一片深色。
良久秦公嬴連緩緩睜開雙眼看著侍立在旁的猗安,然后帶著幾分笑意說道:“真是好酒啊。”
聽到秦公嬴連民對于這爵美酒毫不吝嗇地夸獎,猗安的面容之上當即浮現出了一絲笑意。
正當他要舉起一旁的陶罐為秦公嬴連再添一爵的時候,一聲似乎是來自樓下大廳之中的議論聲卻是將秦公嬴連和大良造吳起兩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過去。
“諸位都聽說了嗎?山東諸國此刻可是亂得很啊。”
聽到這句話,秦公嬴連和大良造吳起當即對視一眼,兩人的視線之中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了一分好奇之色。
輕輕放下手中酒爵起身站起,幾步之間兩人就已經來到了酒肆二樓的欄桿處,他們的視線也是隨之落在下方那談的涇陽秦人身上。
順著秦公嬴連和大良造吳起兩人視線看去,一名身穿著白色衣衫的秦人士子向著周圍的同伴正在介紹著剛剛聽來的消息。
就聽這白衣士子沉聲對著周圍同伴介紹道:“聽我那正在咸陽學宮之中進學的友人所說如今山東諸侯已經打成了一鍋粥。”
“先是趙國出兵攻伐位于他南方的衛國,后又有衛國向魏國求援出兵。就在趙魏兩國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南方的楚國卻是派出大軍北上榆關,企圖切斷河內之地和魏國本土的聯系。”
“你們說說山東諸國此時是不是陷入了你打我、我打他的亂戰之中?”簡單介紹完山東列國的局勢之后,這位白衣士子對著同伴問道。
“沒錯,這不就是陷入互相攻伐的亂戰之中。”
“說得對啊。”
“我也覺得是這樣。”
就在周圍同伴都出言附和這位白衣士子,更有甚者更是連連點頭表示自己對于其的支持之時,其中一人卻是提出了不同觀點。
“諸位,魏國雖然是如今公認的天下霸主,但是能夠扛住趙楚兩大強國的同時進攻恐怕已經是強弩之末了。”簡單分析了魏國此時的虛弱之后,這人卻是帶著幾分期盼地對著身旁同伴說道:“那我秦國是否能夠趁此良機,收復那河西之地了。”
聽到這名同伴所說的話語,特別是聽到河西這個地名的時候,在場的同伴都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沉默。
河西,這個令全體秦國人無數次魂牽夢縈的地方,已經被割讓整整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之前的那場少梁之戰的慘敗,讓秦國損失了整整八萬大軍,也讓河西之地從此完全脫離了秦國的掌控。
雖然這二十五年以來秦國通過變法日漸強大,雖然這二十五年以來秦國北滅義渠、南平巴蜀向西更是拿下廣闊的西涼之地,但是在秦人的心中始終扎著一根鋒利無比的尖刺。
這根扎得秦人痛不欲生的尖刺的名字叫做:河西。
伴隨著忽然傳來的沉悶一聲,一個裝滿美酒的陶碗卻是被重重砸在了幾案之上。
即使碗中美酒因為這劇烈的撞擊而被拋灑大半,士子卻是并沒有顯露出半分不舍之情。
隨后就聽這位士子雙眼之中滿含堅定神情,沉聲說道:“此生若能克復河西,我等才有面目去見為了那片土地拋灑熱血的秦人先輩,才有面目去見那如今依舊掩埋于河西少梁邑的八萬秦國忠魂。”
說完這些這名士子將碗中美酒一飲而盡,隨即對著身旁那些同伴邀請道:“如今既然山東諸國陷于各自為戰的泥潭之中,我秦國大軍正應該趁此良機東渡洛水收復河西。”
“諸位,李某雖然不才,但自認也是一個鐵骨錚錚的秦人。”
“我有意前往涇陽宮請求面見秦公,向秦公與朝堂之上的秦國重臣們訴說此時乃是攻伐河西的絕佳時機。諸位有誰愿隨我同往?”說到這里這名士子忽然站起身來,向著周圍同伴邀請道。
這位秦國士子的一席話語如同一股涼水倒入已經燒熱的油鍋之中,立時之間便讓還算平靜的情勢變得激烈了起來。
“我愿往。”
“我也愿意去。”
“算我一個。”
“等等我。”
幾乎就在這名士子的話語剛剛落下之際,酒肆之中便已經有數十名或是士子、或是老卒、又或者是普通小吏的人站了出來表示了自己的支持。
至于大廳之中剩下的人雖然沒有站出來,但是從他們躍躍欲試的神情之中卻是不難猜出他們此時心中的激動之情。
環顧四周那些站出來表示支持自己的人之后,這名士子卻是向著他們躬身一拜:“多謝諸位。”
起身之后這名士子忽然轉身面向酒肆出口方向,幾步之間就已經走到了酒肆的大門處。
就在這名士子即將踏出酒肆的大門,就在那數十人以及更多躍躍欲試的追隨者都準備跟隨他的腳步離開之時,這些人的身后卻是傳來了一道大喝聲。
“慢著。”
聽到這道大喝聲這些人先是腳下一滯,隨后眾人視線卻是不由地順著大喝聲傳來的方向往后看去。
數息之后,這些人的視線之中忽然出現了兩位身著玄色衣衫,腰佩長劍的中年人。
“后面的那位好像是大良造,之前的那位樣子好面熟…”
“沒錯,那位就是大良造。平日里,我總是能夠看到他帶著數名親衛出城前往涇水大營。至于走在他前面的那位…”
“是那位…”
就在秦公嬴連兩人出現的時候,人群之中的小聲討論已經將兩人的身份給說得明明白白。
隨后在這些人的注視之下,秦公嬴連帶著大良造吳起緩緩走到了那名此時正站在酒肆大門處的李氏士子面前。
“涇陽士子李司拜見秦公、拜見大良造。”看到秦公嬴連兩人來到自己面前,李司向著兩人躬身拜道。
看著這位代表著秦國下一代的士子李散,秦公嬴連臉上流露出溢于言表的欣賞之情。
就這么看了許久之后,秦公嬴連卻是帶著笑意說道:“你剛剛所說的,我全都聽到了。你,真的很好。”
“秦公稱贊李司實在是不敢接受。李司今日所說今日所作,不過是一名秦國士子應該去說應該去做的。即使今日李司不在場的話,也絕對會有他人去說這些話去做這些事的。”
謙辭婉拒了秦公嬴連的稱贊之后,李司再次向著秦公嬴連和大良造吳起躬身一拜。
然后兩人就聽到了李司沉聲說道:“秦公、大良造。如今山東諸國正陷入互相攻伐之中,強大的魏國迫于趙楚的壓力根本無暇顧及我秦國。”
“當此之時,正是我秦國收復河西的絕佳時機,還請秦公發大軍東渡洛水收復我秦人已經渴望了數百年的河西之地。”
“如秦公不棄,李司愿入秦軍服役。縱使戰死沙場,李司也無怨無悔。”
“請秦公發兵收回河西。”
“請秦公發兵收回河西。”
“請秦公發兵收回河西。”
李司說完之后在場的秦人們幾乎全都站了出來,他們期望可以用自己的聲音來讓秦公嬴連知道自己心底的想法。
看著這些人,看著這些自己治下的秦人,秦公嬴連的心中忽然萌生出了一個念頭。
民心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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