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將視線收回,不再理會青白二人的激戰,看向屋內的四名年輕人,“熱鬧不能白看,現在,輪到你們發表感想了。只要能讓我滿意,說什么都行,一句可以,一百句也可以。”
韓非、李斯和張蒼聞言,心神驟凝,都陷入緊張的思索中。這場考驗關系到他們畢生的前途,沒有足夠的把握,誰都不敢貿然開口發言。
荀子見狀,說道:“韓非,你的名氣我略有耳聞,不知道你的悟性,配不配得上這份名氣。你先說說看吧!”
韓非抬起頭,盯著那副畫面,沉聲道:“我不會因為害怕得罪其中一位先生,便選擇和稀泥,違背自己的心意。坦白說,在這件事上,我認為二先生蠻橫霸道,有失儒家的風范!”
此言一出,旁邊的李斯神色微變,異樣情緒稍閃即逝。
跟韓非愛憎分明的性格相反,他圓滑世故,喜怒不形于色,即便他也這么想,也絕不會把心里話說出來,承擔得罪蕭白的風險。在他看來,韓非口無遮攔,此舉太愚蠢了。
韓非繼續說道:“我雖非儒家門徒,卻也知道,儒家的核心是仁和禮。像二先生這樣,為了捕捉三條魚,不惜把整湖魚毒死,有何仁德可言?”
他直抒胸臆,只顧看著畫面上蕭白的身影,不理會荀子的反應。
“他既然猜到,前輩派他去釣魚,是為了食用,仍然不擇手段,偷奸耍滑,以為能蒙騙自己的老師,讓我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食用,這難道就是儒家應有的禮儀?”
儒家的禮,其中很重要的一方面就是,要做到尊師重道,堅守忠信孝悌。欺瞞老師,愚弄后輩,這就是無禮。
“而且,大先生已經明確表示反對,說明利害,就算二先生不以為然,也該從長計議。畢竟,這座湖是兩人共同垂釣的地方,并非他自己的財產。他怎么能霸道投毒,連大先生的路也給堵死?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如果只貪圖利益,不擇手段,這與市井小人何異?先把魚毒死,再把魚救活,這是在踐踏生命!相比之下,大先生雖沒釣到魚,但他誠心做事,沒欺騙師友,更難能可貴!”
說完這番話,他才朝荀子頷首,示意自己說完了。
荀子靜靜聽著,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考驗才剛開始,他不做評價,目光落在李斯身上。
李斯最愛察言觀色,一直暗中留意荀子的反應,見荀子無動于衷,甚至有微微皺眉的細微表情,似乎對韓非的感想產生反感。
既然如此,他便以為,韓非的觀點是錯誤的,自己必須站到對立面上,才能博得荀子的認同。
于是,他凜然說道:“韓兄的看法,我不敢茍同。不就是釣區區三條魚么,何至于小題大做,上升到儒家仁禮的高度?如果真的憐惜魚的性命,那干嘛要釣魚?我們還該不該吃魚?”
韓非面容僵滯,欲言又止。
這是輪流發言環節,不是自由辯論,他很尊重李斯,沒有打斷。
李斯又說道:“二先生的做法,并沒有什么錯誤。他們的任務就是釣魚,把活魚取回來,完成自己老師的吩咐,這難道不是對師友最大的尊重?
做事固然要有誠心,但方法更重要。一件事能否做成,只取決于做事的策略,而不在于做事者的初衷。畢竟,你沒法靠誠心打動湖里的魚,讓它主動上鉤。”
他始終面帶微笑,保持風度。
“當然,大先生宅心仁厚,時時牢記老師的教誨,不忘初心,他的做法也沒錯。那滿湖的魚無辜遭殃,死了怪可惜的,他急切想教導師弟,這份心意可以理解。”
他不想得罪任何一方,最后還不忘稱贊溫青幾句。
荀子聽完,捋著胡須,臉上浮出笑容,“有點意思。看來,你跟韓非的觀點恰好相反,若不是還有張蒼要發言,我很想讓你倆進行一場辯論。”
他心里暗嘆,如果把這兩人收進門,怕是會成為新一代的溫青和蕭白。縱橫家玩弄權術,故意在弟子間制造敵對矛盾,可儒家講究的是和睦仁愛,不興勾心斗角這一套啊!
李斯見荀子笑了,以為自己說中他的心思,心底狂喜不已。
荀子側首看著張蒼,調侃道:“你最后發言,處境更尷尬。溫青和韓非,蕭白和李斯,你無論站在哪一方,都會得罪兩個人。我倒想聽聽,你該如何處理…”
張蒼愁眉苦臉,嗟嘆一聲,朝楊崢說道:“楊兄,你能先談談看法么,讓我再斟酌斟酌。”
楊崢笑道:“明顯不能。”
這小子在想什么呢,如果放在小說里,我可是穿越者主角,怎么可能被你當擋箭牌使?
張蒼無可奈何,只好說道:“其實我覺得,這件事并不復雜,也沒有什么對錯之分。說白了,跟治理國家是一樣的,那滿湖的魚,就像是黎民百姓,任我們宰割。”
聽到這個比喻,眾人全都感到驚異。
沒想到,這個平時大大咧咧的青年書生,一開口就將眼界拔高到如此地步,意味深長,完全顛覆大家對他的印象。
“以禮治為主,就如同以溫和仁愛的方式釣魚,只將目標從湖邊帶回來,不會傷害到整個魚群。也就是說,掌權者不失本心,對眾生懷有憐憫之心。”
眾人琢磨著話意,陷入沉思。
張蒼表情平靜,侃侃而談,哪還有以往的嬉皮笑臉。
“至于以法治為主,嚴刑峻法,采用重典,則如以毒藥喂魚,先誅后治。李兄說得對,不能指望魚兒主動上鉤,更不能指望民眾都自覺遵從禮制,恪守本分,不奸不盜。
所以,一旦百姓作奸犯科,盜賊成群,無論涉及多少人,會殺害多少條性命,都統統鏟除,絕不姑息。在這般鐵血手段下,魚群如何敢抗拒,只有乖乖浮在水面的份兒…”
魚肉、百姓,魚肉百姓,就是這么來的。
張蒼不想得罪蕭白和李斯,有句話沒說出口。亂世當用重典,這本身沒錯,但不分青紅皂白,一下子將整湖魚都毒死,跟屠夫無異,這手段太殘酷,是無可辯駁的罪責。
若以這種理念治國,注定會人心惶惶,雞犬不寧。
張蒼悠悠感慨道:“在我看來,這其實是一場禮法之爭。兩位先生爭的并非只是一池魚,而是他們的道心、他們所堅守的道。”
溫青和蕭白兩人,性格作風涇渭分明,為世俗所熟知。他倆之間并不存在利益沖突,其實所有的矛盾起源,都來自于十年前的一堂課。
在那堂課上,荀子講述治國之道,講到禮治和法治時,這兩名弟子爆發激烈爭論,面紅耳赤,吵了整整一天一夜,誰都沒說服誰。從那天起,根本性的分歧就此形成。
事實上,這個問題本來就沒有標準答案。
這堂課,僅在師徒三人間進行,并沒傳到外界,不被世人知曉。
而今天,張蒼的話無意中翻開了舊賬。在青白二人激斗之際,重提禮法之爭,這個話題可真應景。
荀子的表情異常復雜,額頭的皺紋褶起,“禮法之爭…你年紀輕輕,難得能想到這種層面。為了達成目的,該怎樣對待滿池魚,才算是正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