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待人接物,楊崢遠比李斯更高明。他心里對環淵并不感冒,卻仍然站起身,朝學宮方向行禮,演技拿捏得很精準,看不出造作之態。
“晚輩何德何能,驚動掌道他老人家,真是惶恐之至。”
清平子看在眼里,以為已打動楊崢,勝算大增,微笑說道:“掌道親口交代,你若肯歸入道門,從今往后,將享受最高待遇,視作他的嫡系徒孫。”
這是在談招安的條件。
楊崢坐回座位,臉上笑容不改,暗暗腹誹道,“環淵只是一介宗師,連風云前十都沒進,成他的徒孫,很了不起么?”
宗師的徒孫,能比得上圣人徒弟么?
“不瞞前輩,我來自即墨田氏,關于擇派之事,我還得請示家族長輩,不敢擅自作主。承蒙掌道厚愛,我會把這份誠意轉達回即墨。”
道家畢竟勢大,又派人登門拜訪,他如果當場拒絕,輕易駁掌道的面子,未免有恃才傲物之嫌,會跟道家結下梁子。
把此事推到田單頭上,是最明智的選擇。
反正田單又不在這里。
清平子活了一大把年紀,飽經滄桑,怎會聽不出他的敷衍之意,濁眸微瞇,笑意逐漸散去。
“公子應該清楚,今年冬試不比平常,關系到明年的祭酒之爭。若在平常,就算你不愿進道家,也無所謂,但在今年,咱們非友即敵,沒有回旋的余地。”
以楊崢的耀眼天賦,無論加入哪家,都會成為明年大爭的重要戰力。如清平子所說,他不肯進道家,就會站到道家的對立面。
拒絕,就等于敵對。
清平子說出這話,存著明顯的警告意味,是想讓楊崢掂量清楚,以道家在齊國的勢力,跟他們為敵,就會招致無盡的殺機。
楊崢沉默片刻,答道:“前輩,我心里已有主意,等冬試當天,咱們再見分曉吧!”
他模棱兩可,不急著拒絕,但在心底,已對道家的強硬姿態極為反感。這算什么?仗著得齊王推崇,就上門耀武揚威?
真當他身后的即墨城是擺設么?
清平子見狀,不再說什么,這時候,坐在下首的顧少沖冷冷開口,“你以為,冬試魁首的席位非你莫屬么?你知不知道,有個詞叫天高地厚?”
換言之,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楊崢眸光微凝,問道:“道兄是哪位?”
顧少沖面容清稚,年齡不大,眉眼間的戾氣卻不小,“東城三顧,我就是小顧。冬試之后,我便是掌道座下最年輕的弟子。”
楊崢拱手,“久仰久仰。”
什么狗屁三顧四顧,他壓根就沒聽過。
顧少沖冷哼一聲,耷拉著眼皮,渾然沒把楊崢放在眼里,“掌道出于憐惜,肯破例招攬你,這是你的福分,但不意味著,你真有資格目中無人,以魁首自居。”
楊崢靜靜聽著,已經看出來了,這老少的分工很明確。清平子負責唱紅臉,年紀大了,不便出言打壓小輩,顧少沖則唱黑臉,意欲挫敗楊崢的風頭。
所謂恩威并用,就是這個意思。
“就憑你這妄自尊大的螻蟻,也想阻擋滔滔洪潮?道家根基雄厚,這次志在必得,你不成氣候,以后也沒機會成氣候!”
他嗓音沙啞,話里潛藏著殺機。
楊崢呵呵一笑,無視了他的威脅,問道:“顧兄,聽你的意思,似乎這次也會參加冬試?”
明知今年冬試至關重要,像道家這樣野心勃勃、得無數世家支持的龐然大物,又怎會坐以待斃,早就物色出天才幼苗,栽培已久。
楊崢半路殺出,這是變數,像他這樣的個體太少了。除此以外,祭酒之爭,實質上拼的就是人才儲備。冬試一到,各家挑好的天才新人們,便紛紛入世了。
楊崢雖強,趕上冬試大年,他的對手們注定不會弱。
眼前這個顧少沖,顯然是道家培養的天才之一,今天之所以讓他露面,就是想借他的手,粉碎楊崢的信心,意識到自身弱小。
只有這樣,楊崢才肯俯首臣服。
顧少沖不置可否,從袖里伸出右手,“寫出五十六筆,也只能證明你神念不錯罷了,如不得妙法真意,徒有其形,就算寫出一百筆,也還是不堪一擊的花瓶!”
說著,他雙指并攏,朝茶碗輕輕一點,只見碗里的茶水凝出一道細流,自動飄在半空,閃動著波光,宛如透明的鏡子。
水波流轉,逐漸縮在一起,輪廓開始明晰。
這是一個“道”字。
“你不知天高地厚,不懂得敬畏掌道,又怎么可能明白,大道至簡、大象無形,越是筆畫簡單的字,就越難寫,其蘊涵的威力也越強大!”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事物千姿百態,千形萬狀,要模仿它們的具體形態容易,想得到其中蘊藏的真意,才是真正的難題。
從境界而論,最難寫的字,不是biang,而是一。
顧少沖這番話,本身并沒說錯。
但他寫的字如何,有待驗證。
他傲然看向楊崢,“我知道,你心高氣傲,肯定不服于我,聽不進勸誡。這樣吧,你也寫一個字,來跟我碰撞試試,就會明白,什么叫道法無邊。”
楊崢最受吹捧、最值得驕傲的,就是那天連寫五十六筆。顧少沖今天有備而來,別的不比,專比寫字,存心要踐踏楊崢的驕傲。
他要讓楊崢的美夢破碎,看清什么是天才,看清自己是多么不堪一擊,然后低頭認輸,不再擺出這副令他憎惡的淡然神態。
楊崢笑了笑,轉頭看向清平子,“你也想看我出手?”
清平子眼神淡漠,沒有答話。
在他眼里,楊崢就像一匹桀驁不馴的野馬,必須狠狠抽幾鞭,才會乖乖就范,知曉自己的厲害。
少年天才?他見得多了,不差楊崢這一個。
楊崢見狀,便伸出右手,隔空指向茶碗,不像顧少沖那樣瀟灑飄逸,一氣呵成,只是一筆一筆地寫著,動作沉穩而樸實。
像是在揮刀。
“我對道家一直敬重有加,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我的內功便承自道家,也算是俗家弟子吧。我知道,你們故意出手,無非是想馴服我。”
他隨口說著,嗓音平淡,聽不出什么情緒。
“可惜,這世上有些人,是永遠不會被馴服的。你們本不必這樣做,卻非要逼我低頭,逼我動怒。我的筆一提起來,咱們之間的界線就劃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