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千山巨岳之間,銀白云氣飛卷激流。
草木蔥翠,不時就可以見到滿山艷麗的煙嵐。只是若有飛鳥經過,只要稍稍沾染分毫,往往便是斜飛墜落的下場。
一條足有近三十丈大小的深黑色蜈蚣,此時正振動著背后近乎無形有質隱翅疾速飛遁。
在深黑色蜈蚣背部站著一位年輕道人,他悠然而立,閑看千山之土萬里之境在自己眼前招搖而過,欣賞難得景色。
黑光一閃,唐石就出現在陸城的身旁。
這便是蠱神教的核心功法、陰山祖師道統所在,雖然其質性偏狹凌厲,但轉折中又晦暗深沉,人蠱相合,厲害異常。
“多虧賢弟所贈的那枚妖丹,我的千翅飛蜈才能成長得這般之快。”
“唐大哥,此事便不必時時提及了。”
“哈哈哈哈,好,賢弟痛快。”
陸城出身名門,唐石又極為看重他,所以盡管唐石同樣出身魔道大派,但還是有意與陸城搭上關系,未來好為援手。
唐石苦苦修持、修成地道筑基,雖然因此得到陰山祖師看重收為弟子,但在自己那些“師兄弟”間卻沒有什么地位,頗受排擠。
再加上蠱神教內部的行事風格,真有哪位師兄弟毫無所圖的與他親近,唐石心里也是打起十二分警醒。
因此這次借著祖師法詔,與赤心觀三名正道修士相識,若無絕大利益唐石也是打算與三人引為至交的,免得未來修煉到高深境界應了天劫,卻連一個肯為自己護道之人也尋不到。
道魔兩脈修士,也并非全然做不得朋友。
“我大唐有八大仙宗,四方魔門,東方有東陽正教,西方有萬獸化身宮,北方有北辰劍門,這南疆之地在師尊未立道統之前,以燃木山為最大修行勢力,但是也散修匯聚,因為再往東便是東南林海,再往西便是十萬大山,于中土惹到不該招惹的厲害仇家,只需往這兩處地方一鉆,便是神仙下凡也難以尋找到。”
“久而久之,此地旁門修士匯聚,因為他們互通有無之需,便建立起一座不夜城。”
“我把賢弟你送到那里,還為你準備了一個新身份,你在那里揚名,就更容易得到林家人的關注。”
林氏為前朝皇族,被李唐興起趕入這十萬大山后,發展起來的燃木山法脈也頗具勢力,甚至存在時間比蠱神教還要久遠些,這樣存在在不夜城中就算無法把持權柄,也必然有著自己的勢力。
從石原縣到嶺南不夜城,并不是一日可至的路程。
就算唐石駕馭一條筑基境界的千翼飛蜈,也要飛行數日時間。
這幾日中,兩人白日趕路、夜晚探討道法心得,研評時事、想要從中獲取利益,各自修行倒也并不寂寞。
“林烈,燃木山林家三代以外的同姓族人,年輕時因為一件靈物與同族斗劍相爭,殺人后逃入深山避禍…”
這個,便是唐石為陸城準備的身份。
燃木山在此地盤踞多年,繁衍的血脈后裔有數十萬眾,這個林烈也確有其人,但此事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真正那個林烈已經死在一名蠱神教弟子手下。
那名蠱神教弟子剛好是唐石的心腹,而知曉此事的人不多,就算是林家人也難以確定林烈的身份。
那么,此人在十萬大山中別有際遇,遇到散修洞府獲其傳承,也是非常合理。
這種事在這片大量散修匯聚的土地上,雖不太多也并不罕見,每十幾、幾十年都會出現上幾個。
不過這些修士也不會得到燃木山的親近好感,更遑論獲得核心功法傳承。
唐石只是給自己提供一個合適的身份,幫助也僅限于此。
記下林烈的身份相關信息,陸城手上燃起法火將資料焚盡,然后開始閉目練功。
這,是一片荒野的山林。
篝火,兩名各自修煉道法的修士。
漸漸的隨著時間推移,燃燒的篝火之前,便只剩下一名正在潛心練氣的修士。
數個時辰后,今日行氣合煉三寶的功課已經結束。
年輕道人坐在蒲團上,身旁放著是一個竹制書箱。
“以赤極心法為主以劍元錄為輔,這兩門道法練到后期其實要漸漸合為一體,獲得一身唯我唯劍、凝練鋒銳的劍氣。我若是在此時散去一身法力,以我的劍術與此時心境,二十年后地劍筑基必成,甚至天劍筑基亦有不小的把握。”
這個并不是自負,而是陸城對于自身劍術功底的自信。
“但是不提在這二十年中有沒有外劫到來,劍元錄首重精純,我這身體質的‘氣海’神通便算是廢掉了。劍元錄并不能完全契合我的心性體質,我也不覺得劍修便是天下無敵,劍終究還是要看握在誰手中。”
這樣思索著,不斷提煉清楚自己未來的道路。
許多人喜歡臨機而決的果斷,但是對于自己未來十幾、幾十年的發展,陸城這個人更喜歡分析利弊反復權衡,然后決定便不再后悔。
開春的季節,天氣還是冷的,尤其是在山中,山林間的夜風嗚嗚呼嘯作響。
有五名正在趕夜路的行人,看到這邊山林間搖曳的篝火。以及那名坐在篝火前,一身干凈的年輕道士。
這五個人有道有俗,兩名灰袍道人一持幡一空手,三名俗世勁服打扮,只是面上都帶著幾分兇相。
望著遠處那干凈的年輕道人一身冰蠶道袍,腰間掛清心玉佩,座下紫芯草蒲團以及放在身旁處的竹箱,五人面面相覷。
“大哥,干不干這一票?”
一名勁服中年漢子問向為首的空手灰袍道人。
“孤身一人在這里夜宿,連個護身遮掩的法陣都無,這是哪家的富貴公子出來尋幽訪道了?殺了他,讓他敢看不起咱們。”
五人本來并不是專職劫修,但是遇到像今天這樣的肥羊,若是不吃,對不起自己。
他們并沒有第一時間出手,而是分散開來從四面八方緩緩包圍上去。
像這樣的富貴公子雖然很呆但是并不傻,身上大概是有一些保命寶物的,四面圍殺可以最大程度確保對手無法逃脫。
在五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第一時間,盤坐在蒲團上的陸城便睜開雙眼。
因為殺意太強烈了,如果是斗法經驗較少的人可能會忽視掉,但是像陸城這種人,這樣的目光一旦落到他身上就會被感應到,而高明的劫修必有經驗法門、遮掩自身殺意。
“從我四周包圍過來…五個。”
“殺!”
“死!”
伴隨著兩側暴起的厲喝聲,兩道劍光一左一右刺殺而至,若是被人驚駭心神,下一刻便會被刺個對穿。
同時,還有一道包裹著暗黃色法芒的獸牙法寶貼地打來。
一面鬼幡于夜色中迎風而展,霧蒙蒙的鬼物自中涌出又從四面八方撲向陸城,遁速極快并且隱蔽,想要汲取其熾烈生機,彌補自身冰冷。
地面隱隱震動,后方、左后方土石微微翻滾襲來。
一道赤紅劍光陡然自那盤膝而坐、似乎一無所覺的道人身旁飛起,竹箱因此被掀開,現出里面斜置的劍鞘與朱紅色神像。
鬼幡所放出的鬼物,最先而至,最先而死。
赤紅劍光環繞那道人身體一圈,四面八方所有襲來的鬼物,皆如沸湯潑雪般潰散。
暗中駕馭鬼幡的那名道士還在暗自譏笑:尋常劍光一時半刻哪里斬滅得了這些鬼物?
只要…
只要什么,這名道士還未及想到,便覺得心口劇痛,忍不住張口噴出一口血來。
鬼物盡死,法力反撲。
“怎么會這樣,一劍?”
劍意成勢之下,飛劍當中暗蘊劍主殺意,斬殺尋常陰靈鬼物,無往不利。
因此只是一劍,那桿原本還迎風展動的鬼幡便墜落了下來,施法操控它的道士失去自己以心血所飼的眾鬼,法力逆沖,當場暈厥過去。
赤松飛劍繞體一圈,而后陡然人與劍合,赤紅劍光裹著陸城的身形倒飛,剎那使其落身身后一株大樹,而后再次斬出。
兩柄飛劍、骨牙法器皆是緊緊跟隨著追斬而至。
站在樹干上的陸城手中法訣一變,赤松飛劍上的法力陡然大量傾注于前端劍鋒之上,這種變化使飛劍高速旋轉起來,迎斬向最前面的骨牙法器。
昏黃、赤紅兩道光輝正面相撞。
一件二階中品,一件一階上品,但是赤松飛劍此時處于高速旋轉中,在兩件法器真正相擊前,此飛劍的劍鋒已先一步斬在骨牙法器下側。
昏黃、赤紅兩道光輝各自彈開。
練氣境修士還沒有凝聚神識,控御法器僅僅只是以自身法力包裹住法器驅使。
也因此那件控制骨牙法器的修士免去承受劍意成勢直斬心靈的痛楚,缺點是這一下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法器,甚至不明白剛剛的對拼法器自己為什么輸。
“那柄飛劍雖然靈性盎然,但觀其劍光品質應該只是一階飛劍才對?”
但是接下來的一幕,令這名修士更加難以相信。
只見那柄被彈飛的赤紅飛劍,像是無比的巧合般,鏘,鏘,接連彈飛斬擊在后面兩柄飛劍的劍脊處、末端處,這些位置全部都是劍力不及之地。
就像長劍可以斬斷木棍,但是木棍直擊長劍劍脊的話,一樣可以將長劍打折,這并不是說木棍比長劍品質更高。
可是道理雖然明白,但是圍攻的四人做夢都想象不到,自己有一天會與可以用劍如斯的對手斗劍。
避實擊虛,以強擊弱,在接連擊散開那兩柄飛劍上所附的法力后,赤紅飛劍就好似嗜血的鯊魚般,圍繞著兩柄飛劍撕咬。
當它再次飛回向劍主人時,那兩柄跌墜于地的飛劍已然劍身上滿是劍痕。
砰,砰。
當那兩頭刀槍不入的土遁甲尸,從篝火蒲團處轉向大樹,再破土而出之時。
赤松飛劍已然先一步逆轉而回,裹著陸城的身形斜飛轉向,最后直指向不遠處一片較為隱蔽的林間。
那里,正有一名灰袍年輕道人,滿臉汗水的迅速掏出防御符篆,持訣激發。
“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攝!”
陸城向著那名灰袍道人虛空一指。
一股微弱的法力細線,便被從那灰袍道人身上抽取出來,也就是因為這股法力未及運轉,防御符篆未及激發。
陸城飛身落地,身旁劍光掃過,直穿那名灰袍年輕道人的胸膛,破出一片血泉飛灑。
“…奪天!”
那名灰袍年輕道人緩緩側身注視向陸城,不可置信的說出這兩個字,然后便控制不住身體得向后砸倒,一命嗚呼。
不遠處的兩頭甲尸失去主人控制,頓時呆立當場。
而還剩下的三名劫修見此,那名控制獸牙法器的修士當場就跪下了,沖著陸城死命的磕頭。
控制飛劍的兩名修士,則是飛劍也不要了,掉頭就逃,甚至分散逃遁。總算,表現出一些專業。
“道長饒命,道長饒”
命字還未吐出,便是飛劍繞喉。
陸城招手之間收回飛劍,輕聲嘆道:“我能饒你,劍不能饒。”
“哈哈哈哈,火云府不愧是上古劍仙法脈,練氣境界能把飛劍用到這個地步,賢弟你是我平生僅見第一人。”
在這個時候,之前突然消失的唐石方才自山林中走出。
他手中提著一顆人頭,身后的巨大蜈蚣口中還叼著半具尸體正在啃食吞咽著。
正是剛剛逃走的那兩人,也是明知會這樣陸城才沒有去追殺。
“唐大哥,這是怎么回事?”
這一路上都是唐石鎮守,而在今夜,他卻突然間消失了,然后出現五個毛賊。
“讓你提前感受一下不夜城的環境,在這座嶺南不夜城中,美人、賭坊、符咒、法器、靈丹功法、夜遇神女,一切你想得到,想不到的事,這里都會發生。但是在這不夜城中殺人,只要未被執法隊當場抓到,就不算是殺人了,當然人家殺你也是一樣。”
“所以,像今夜這種事在不夜城中只屬尋常,你若是連這關都過不了,也便不用再去,有我在場,至少還能護你周全。”
“…”
聽著唐大哥的話語,陸城沉默半晌,感受著那與前世安全環境截然不同的不夜之城,若有所悟。
數日之后,嶺南不夜城前,出現一個手持破損長幡,背負竹箱一身破舊灰衣的年輕道人。
此人當然就是陸城。
唐石因為蠱神教的立場不愿太過摻合入此事,因此把陸城送到較近的地方便與之作別。
陸城則完全接受唐石的提點,把自己那一身輔修法袍、清心玉佩甚至是乾坤袋全部都收起來。
手持前幾日中從那毛賊手上奪來的受損長幡,背負竹箱一身灰袍,從頭到腳都透出兩個字:貧窮!
好在,赤松劍是一階飛劍,一位練氣修士將之隨身攜帶,只會顯得更加寒酸因此是佩戴無礙的。
見到那座矗立在山峰上的巨大城池,陸城看著往來的人流輕呼一口氣,略感慶幸。
現在的自己在這些人中居然還不是窮的,陸城看到一名頭發花白的麻衣芒鞋老道,斜挎著一件已經明顯損壞的乾坤袋往城里面走。
換而言之,他除身上能放下的有限物品以外再無它物。
“入城稅一塊下品靈石。”陸城交過靈石順利入城。
在城墻上有著數隊穿著同樣制式服飾的守衛修士,他們作為巡城執法隊,觀其精神氣質,頗能讓人產生心安之感。
唐石的提醒是有道理的,但是不夜城內也必然保持著基本的秩序。否則,此城也就失去了建立的基石。
在這個時候,后方有聲音傳入陸城耳中。
“你都已經認識我了,這次就放我進去吧,我還能跑了不成?待我做事賺到了靈石,一定補上入城稅。”
卻是剛剛陸城注意到的那名年老修士,此時正在與守衛爭辯。
“秦大爺,你都八十多了,練氣后期都沒修成,還想著入城去尋找仙緣?奪舍都輪不到伱,別再做夢了,回到家鄉做個地主富家翁納幾房妻妾享兩年仙福不好?”
“老夫這是道心堅定…”
“道心堅定跟白日做夢還是有所區別的”
后面的話陸城便聽不到了,因為他此時已經進入一座寬闊明亮的巨城,翡翠鋪路,白玉為階,亭臺樓閣矗立、不染纖塵。
半空當中有修士御劍飛過,兩側建筑當中有隱隱叫賣之聲,給人以一種繁華,鼎盛之感。
信步而行,游目四顧,走得稍遠,陸城甚至可以看到兩側樓閣中,有一位紗衣罩體的美貌女修,此時倚臂作枕趴伏在烏木欄上向樓外探看。
那女修桃花般的眼光,玉似肌膚,看到陸城一身寒酸居然也不嫌棄,反而掩嘴輕笑同時揮動著手中的秀帕。
想是看上這落魄小道士的相貌,這具肉身在容貌身形上的確是頗為出眾。
修仙者通常不愿與凡人男女有過多糾纏,因為修行本身便有凈體除穢、易筋洗髓的效果,稍有修為的修士,體質便比一般凡人潔凈不少。
因此民間傳說中仙人與凡人之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凡人就算是天生的冰肌玉骨、膚質極好,在修士看來也是臟穢的,遑論仙人,除非是那種極為特殊的先天道體一類,卻是幾千年都未必會出現一個。
當然,練氣筑基境界這種差距還不會過于明顯,所以還是有許多修士在道途中斷后,娶上許多妻妾,生下許多子嗣的。
再往上面的境界,基本上就只會愛慕相近境界的修士了,就算金丹真人愿意納某位低境界修士為妾,也多會給予功法與時間,讓其在修為達到一定程度后再行迎娶,很多時候甚至投入資源,給予指點,對方修為卻提不上來,白白浪費時光。
陸城便在這座城中游蕩,適應感受著這座由旁門散修共同建立起來的不夜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