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方在書閣之中和洪俊誠敘話整整一夜,秦燕只在門外侍立,對他們交談的內容一無所知。
天明時分,段子方告辭離去,洪俊誠命人將其送至宮外。
這個人來歷不簡單,這件事情必須告訴師父。
秦燕要侍奉在洪俊誠身邊,想抽身送信,可不是隨時都有機會。
這種情況下,要靠李全根、趙金棟、岳六生和劉玉鵬這幾個人之間的默契。
與李全根之間的默契最為重要,因為李全根掌管直殿監,皇宮各處都有負責灑掃的內侍,最適合消息傳遞。
按照以往的慣例,李全根定然會在秦燕附近安插一個雜役,供秦燕調遣。
可今天,秦燕沒找到這個人,幾個在周圍灑掃的內侍,從身形和舉止來看,顯然不是有修為的。
一直等到正午,神君允許秦燕回房歇息,秦燕這才得以脫身。
書信早已備好,他把書信塞到一個黃胖之中,將黃胖左右搖晃各十二次,再在黃胖額頂燒一顆檀香,才能把書信送出去。
秦燕完全不懂陰陽術,只能用楊武給他的法器送信。
這種送信的方法非常容易暴露,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拿著個泥娃娃如此把玩,如果被人發現了,他根本說不清楚。
按照以往的慣例,送信這事都是李全根去做,今天明顯是李全根疏忽了。
這種錯誤不能再犯,這事必須得和他說清楚。
秦燕以布置灑掃為由,去直殿監找到了李全根,卻見李全根急得滿頭是汗。
“出什么事了?”秦燕問。
“我弟子被抓了。”李全根低聲回答。
今天,李全根和以往一樣,也在秦燕身邊派去了雜役,這名內侍名叫羅松貴。
除了岳六生,李全根原本不收弟子,但羅松貴性情機敏,處事謹慎,很得李全根賞識,李全根破例帶他入品,他也頗有天資,而今已經有了九品上的修為。
可今天羅松貴運氣不濟,半路上遇到了御馬監主事劉平三。
按理說,直殿監和御馬監沒什么相干,可這個主事還有一重身份,他是神君任命的刑官。
神君大殿之中共有大小宦官三萬八千余人,神君近期在宦官之中,任命了一千多個刑官。
這些刑官專門查探其他內侍的過錯,一經發現,直接遞解大牢。
對刑官而言,抓捕其他內侍,是有功賞的,劉平三這個月共計抓了二十二名內侍,從一個打掃馬廄的散差雜役,晉升到了御馬監主事。
今天羅松貴不走運,他的掃把掉了個枝杈在地上,他自己沒發現,被劉平三發現了。
劉平三認為這個枝杈非常鋒利,是有意為神君設置陷阱,有行刺之嫌,直接把羅松貴關進了大牢。
羅松貴是李全根的弟子,這個人自然要救。
可他這罪名太大,不好往外救。
秦燕問道:“岳六生剛被調去掌管大牢,小六子是咱們自己人,他還想不到辦法么?”
“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可劉平三不松口,小六子也沒轍!”李全根罵道,“劉平三這個王八蛋,咬準了羅松貴行刺,我特么也算長見識了,掉了一小截掃把,這算哪門子行刺?我從來沒見過像劉平三這么不要臉的畜生。”
秦燕思量片刻道:“這事交給我去處置,劉平三怎么也得給我點面子,只要他肯松口,大牢這邊不追究,這事就算過去了,你跟小六那邊再通通氣。”
“老實待著!”簡單審問過后,兩名內侍把羅松貴押進了大牢。
別的牢房之中又擠又臟,他這牢房挺寬敞,羅松貴進來的時候,只有一個老太監。
羅松貴是個聰明人,知道條件太好意味著狀況不好,等看守走了,他低聲問那老太監:“咱們兩個是不是要砍頭了?”
老太監嗤笑一聲道:“怕什么,又不是就砍你一個,進了這大牢里的,都躲不過一刀,咱們能享幾天福,算是福氣了。”
羅松貴費解道:“他們犯的都是小事,也要跟著砍頭么?”
老太監笑道:“你犯的是大事么?”
“我是被劉平三那個王八蛋冤枉了!”
老太監笑道:“你猜猜我犯了什么事?我給神君挑轎簾子的時候,不小心劃破了一個角,他們說我身藏利器,想要行刺!”
羅松貴驚訝道:“你也是行刺的罪名?”
老太監點點頭:“別管什么罪名了,咱們都得死,進了大牢的先死,沒進大牢的早晚也是死,你不知道這里邊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情?”
老太監嘆道:“你呀,歲數太小,等活到我這個年紀,就什么都明白了。”
“您多大年紀?”
老太監笑道:“你猜猜看?”
羅松貴看了看老太監,臉上是有點滄桑,可也算不上太老。
“我看您還不到五十吧?”
“不止,不止,”老太監搖頭道,“咱們神君繼位的時候,我都五十一了。”
神君繼位的時候五十一?
神君在位三十九年,算到這會,可就九十歲了!
九十歲了,還在宮里當差?
這可頭一次聽說。
而且羅松貴從來沒見過先帝年間的內侍,就連他師父李全根,也是神君繼位之后才入的宮。
這人撒謊吧?他怎么看都不像九十歲。
羅松貴剛想拆穿對方,忽然想起李全根說過一句話,加一品修為,多三成壽數。
這老太監有修為,而且修為還不低,或許和師父差不多。
他說話客氣了幾分,小心問道:“老前輩,您在哪一監行走?”
“司設監。”
司設監,儀仗、輦車、大雨傘。
什么樣的場合,拿什么樣的陣仗和家伙服侍神君,屬于見識多,規矩也多的差事。
羅松貴道:“您一直都在神君身邊當差?”
“倒也不是,”老太監搖搖頭道,“剛進宮的時候,在司設監當個散差,什么臟活苦活都干過,可就是沒見過神君,
做了十幾年散差,慢慢當上了主事,掌印又讓我管庫去了,平時還是見不著神君。
管了十幾年庫房,好不容易混到了主事,本以為能再去神君身邊長長見識,皇宮里邊突然出了刑官。”
羅松貴一驚:“先帝那時候也有刑官?”
“有啊!”老太監嘆口氣道,“一開始,沒人知道刑官是做什么的,后來發現,這刑官一出手,就有人下大牢,進了大牢就出不來了,
我就想著怎么才能躲過這些刑官,恰好皇宮外邊修了一座別苑,聽說神君要去別苑住些日子,要調兩百個內侍過去服侍神君,
我把這些年掙的銀子全都交給了掌印太監,掌印太監這人不錯,收了錢是真辦事,把我安排到別苑去了,
我就在別苑等著,等了半年,神君沒來,這別苑也就荒廢了,又把我們調回了宮里,
等再回宮里,老神君駕崩了,新神君登基了,我剛回宮就看見了新神君長什么模樣,
神君是見到了,可那些我認識的內侍,卻一個都沒見著,
從司禮監到直殿監,宮里各監都是新人,你猜猜,那些舊人去哪了?”
去哪了?
羅松貴也想不明白,他只覺得嵴背一陣陣發涼:“他,他們應該去了神宮監吧?”
神宮監,掌管歷任神君廟堂灑掃和香燭等事宜,就是給此前故去的神君們守廟門去了。
老太監搖頭道:“孩子,你湖涂啊,神宮監才多大,能裝得下幾萬內侍么?”
羅松貴愕然道:“幾萬內侍都沒了?”
“都沒了,從掌印、秉筆、主事,到下邊的雜役和散差,一個都沒了,先帝留下的內侍,就剩下我們兩百多人。”
“那,他們都被打發回家了?”
老太監笑道:“你進宮多長時間了?你不懂咱們千乘國的規矩么?
你見過哪個內侍被打發回家了?除非到你死那天,尸首能被扔出去!否則你這輩子再也沒有家了,
我實話告訴你,我剛回到宮里的時候,有些地方的血都沒擦干凈!有些地方還能看見碎骨頭渣子,那些舊人都死了!”
羅松貴一哆嗦:“老前輩,您可別嚇我!”
老太監苦笑一聲道:“我嚇你作甚?皇宮很大,有些偏僻點的去處,到了深夜里,還能聽見那冤鬼哭嚎的動靜,
我就聽見過,聽見過很多次,那哭聲,和他們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
羅松貴坐在地上,渾身忍不住打顫。
老太監嘆息一聲道:“所以這刑官一來,咱們都躲不過這一刀,咱們都得死!”
“我不明白,”羅松貴落淚了,“把咱們都給殺了,那誰來伺候神君?”
“有新人,有的是新人,”老太監笑道,“當初留下我們這兩百多人,就是給新人教規矩、教手藝的,把新人教明白了,我們也該死了,
跟我一塊回來的那些人,沒到一年就陸陸續續下了大牢,進了大牢就再沒出來過。”
羅松貴聞言一愣:“老前輩,那您是怎么躲過這一劫的?”
“你問我怎么躲過了這一劫?”老太監連連苦笑,“孩子,這我可怎么跟你說呢,誰告訴你我躲過了這一劫,嘿嘿嘿嘿…”
那老太監低著頭,一直在笑。
羅松貴坐在地上,身子拼命往后挪。
“嘿嘿嘿嘿,嗚嗚嗚嗚…”笑聲突然變成了哭聲,兩行血水從老太監的臉頰滴了下來。
“就是這個哭聲,和我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這回你聽見了么?”
“我,我,我…”極度恐懼之下,羅松貴口齒不靈,想喊都喊不出來。
兩個負責看守囚室的內侍在門外竊竊私語。
“這屋子里就他一個人,他念念叨叨說什么呢?”
“誰特么知道,肯定是覺得自己要死了,嚇得失心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