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伍生確實死了,但他的魂靈還在。
不僅魂靈在,而且修為沒有完全消散。
憑著路熟,他很快跑回了陰間,沖進了酆都城,直奔閻羅殿,守門的幾個陰差都嚇傻了。
“剛才那是誰?”
“是個魂靈。”
“還特么用你說,我特么看不出是魂靈!你看沒看出那是誰的魂靈?”
按照陰間的規矩,游魂不能隨意進閻羅殿。
一名陰差比較實在,小聲說了一句:“那個是畢白使吧?”
另一個比較實在的陰差道:“看著挺像畢白使的。”
有一個不那么實在的陰差道:“像么?”
一陣寒風吹過,陰差們安靜了許久。
一名年長的陰差道:“不管是不是畢白使,游魂都不能進閻羅殿。”
陰差張延海抿抿嘴道:“所以剛才那個就是畢白使,不是什么游魂,咱們都看錯了。”
一個實在的陰差道:“那要是畢白使真就變成游魂了呢?”
張延海吸了吸鼻子:“那他也是進了閻羅殿之后,變成了游魂,和咱們沒關系。”
畢伍生一路跑到了閻羅殿第九層。
九層閻羅殿是禁地,莫說游魂,就連尋常的陰差都不敢進。
但畢伍生敢進。
不進也不行,他必須把握住復生的機會。
推開大門,前方一座寬敞的大廳,大廳的盡頭有三道大門,畢伍生進了右邊的大門。
沿著狹長的隧道走了許久,又到一片空地,前方又是三道門,畢伍生走了中間一道門。
如實往復,接連走了九道門,前方出現了一座花園,盛開的鮮花在陽光的照耀下,十分的嬌艷。
陽光,原本不該出現在陰間,但卻出現在了九層閻羅殿里。
這不是幻術,也不是光影變換制造的錯覺,雖然抬起頭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太陽,但這里的陽光是真實的。
忍著陽光的灼痛,畢伍生走進了花園。
花園深處,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者正在為花朵修剪枝杈,畢伍生沖上前去,跪在了面前。
“殿君,救我!”
杜春澤,陰司望安殿閻君,那位白悅山多年不見的閻君。
杜閻君看著畢伍生,趕緊將他攙扶起來:“伍生,這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丟了陽生?”
丟了陽生,是陰間的一種特殊說法。
在陰間,只要魂魄還在,就不算丟了性命,死過一回,他們稱之為丟了陽生。
畢伍生哭道:“閻君,屬下前往中郎院,捉拿判官馬尚峰,不慎失手,反中了那惡賊的奸計!”
“此真魯莽!”杜閻君埋怨道,“你擅闖中郎院,卻是冒犯了判官道的地界,若是被白悅山知曉了,豈能善罷甘休。”
畢伍生低著頭道:“粱顯弘的罪狀和判詞都是白悅山寫的,我做的那些事情,他肯定知道了,他橫豎都不會與我干休,屬下急于拿回梁顯弘的罪業,一時間也沒有顧及太多。”
杜閻君嘆道:“伍生,不是我責怪你,你識人斷事的手段還欠磨練,
白悅山是什么人?你當他心機不深還是膽量不夠?他知道了實情,卻沒捅破這層窗戶紙,為的是什么?為的是不想和咱們道門翻臉,你跑到中郎院去殺他部下,白悅山怎能吃得下這種虧?”
畢伍生抽泣一聲道:“說到底,吃虧的也不是他,屬下如今只剩這一點魂魄,肉身卻被馬尚峰那個雜種給毀了。”
閻君慨嘆一聲:“那馬尚峰的身份查清楚了么?”
“查清楚了,”畢伍生點點頭道,“肖松庭和他是舊相識,他原本是掌燈衙門里的提燈郎,名叫徐志穹,入道一年多些,便有了五品修為,梁顯弘死在了他手上,他還被新皇帝封為了運侯。”
“徐志穹!”杜閻君皺緊雙眉道,“能殺了陽間的皇帝,這廝必然不是凡輩。”
畢伍生甚是不服:“殿君,待我復生之后,三日內,必定生擒此賊,交給您發落。”
杜閻君點點頭:“伍生,日后不可再魯莽,切記要小心行事。”
畢伍生連連點頭。
杜閻君從袖口里拿出一枚藥丸,交給畢伍生道:“先把還魂丹吃下,若是沒什么異常,便去還陽閣里,選個好身軀回來。”
畢伍生吞下丹藥道:“都聽殿君吩咐。”
杜閻君拿起刀剪,繼續修整花草,畢伍生在旁邊候著,等了大概一頓飯的功夫,畢伍生道:“殿君,屬下覺得沒什么異常。”
杜閻君點點頭道:“那便好。”
畢伍生又等了片刻,道:“殿君,屬下這就去還陽閣找肉身了。”
杜閻君搖頭道:“別急,再等片刻。”
畢伍生又等了片刻,實在按捺不住焦急,卻見杜閻君還在不緊不慢拾掇花草,且上前一步道:“殿君,我還是去還陽閣吧,若是耽擱久了,屬下怕丟了修為。”
冥道修者吃了還陽丹,若是能及時還陽,冥道修為還能保得住。
“莫急此一時,且再等片刻。”
畢伍生不敢多說,且低頭等著。
又等了一盞茶的時間,杜閻君回頭道:“伍生,你覺得如何?”
“屬下,屬,我…”畢伍生摸了摸脖子,直覺喉頭緊澀,好像卡了一口沙子,說不出話來。
“伍生,你這是怎地了?”杜閻君關切的看著畢伍生。
“我,我,我…”畢伍生看著杜閻君,發覺情況不妙。
杜閻君盯著畢伍生,看了許久,問道:“伍生,你知罪?”
畢伍生張大了嘴,出不了一點聲音。
他掉頭想跑,杜閻君手里的剪刀卡察一響,畢伍生魂魄突然綿軟下去,雙腿隨即失去了知覺。
“伍生,你知罪么?”杜閻君又問了一句。
畢伍生嘴唇不停顫動,彷佛說了好多話,可喉嚨里最終只冒出了三個字:“我知罪。”
杜閻君給他吃的不是還魂丹。
他明白了,可一切都晚了。
杜閻君放下刀剪,沒做任何解釋,提著畢伍生的魂魄,離開了閻羅殿。
站在門口的陰差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他們也不想明白。
在閻君面前,他們沒有多問的資格,也沒有抬頭的勇氣。
杜閻君提著畢伍生,出了酆都城,眨眼之間來到了賞善司。
白悅山正在小亭之中彈奏一曲《蝶戀花》,琴弦突然繃斷,白悅山抬起頭,微笑的看著眼前的友人。
“杜閻君,久違了。”
“白大夫,老朽來遲了!”杜閻君把畢伍生提到白悅山面前,“我把這孽障帶來了,且等白大夫寫一紙判書!”
白悅山看著畢伍生,問道:“畢伍生,你知罪嗎?”
畢伍生張著嘴,嘴唇翕動許久,最終還是擠出來那三個字:“我知罪。”
白悅山點點頭,對畢伍生的態度還算滿意。
他拿出了修補好的銀鏡,對著畢伍生的魂魄照了照,迅速看清了畢伍生的罪行。
畢伍生看著鏡子,又看向了杜閻君。
他和杜閻君一起做過很多事情,這些事情竟然在鏡子上全都呈現不出來。
現在畢伍生明白了一件事。
杜閻君想要滅口,其實非常簡單,動動手指,就能讓畢伍生的魂魄灰飛煙滅。
可他非要費了一番周折,讓畢伍生吃下了一枚藥丸。
這枚藥丸很重要,能讓他不亂說話,這藥丸能讓他“心甘情愿”頂罪,這藥丸還能抹殺一些東西,和杜閻君有關的東西。
白悅山記錄下罪狀后,寫下了判詞。
勾魂使畢伍生,入千刀獄,每日受凌遲八個時辰,每個時辰三十刀,服刑二百年。
這判的可不算狠,算是給了杜閻君面子,杜閻君拱手稱謝。
寫好判詞,白悅山為杜閻君沏了一杯茶,杜閻君慨嘆一聲道:“出了這等事,是我治下無方,白大夫,我真是沒臉見你。”
白悅山笑道:“哪條道上都有敗類,前些日子我到滑州,也殺了不少同道惡徒。”
杜閻君嘆口氣道:“修為到了咱們這一步,處處不易,心心念念的,都是道門的得失榮辱。”
白悅山也嘆了口氣:“這多年,未曾見過閻君,白某以為閻君還在為此前的事情記恨我!”
杜閻君擺擺手道:“這是哪的話,當年若不是你替我鏟除了那些個敗類,他們只怕要惹出天塌地陷的禍端,我謝你還來不及,怎能怪你?
這些年來,不太想管閻羅殿里的事情,我年歲大了,趁著老死之前,還想多爭兩年壽數,可這往三品的路,不好走,老弟你也知道,想要這凡塵登峰造極的修為,得靠天分,靠命數,還得盡心全力,
我想專心致志修行,且想把閻羅殿交給這群部下,這才一轉眼,老弟,就這么一轉眼的光景,前有鐘劍雪,后有畢伍生,轉眼就出了這兩個孽障!”
說到此,杜閻君氣得說不出話,白悅山趕緊安慰道:“閻君莫要自責,只怪這般惡賊把心機藏得太深。”
罷了!杜閻君起身告辭,“我先把這惡徒送去受苦,等來日抓到鐘劍雪那孽障,再來找你。”
杜閻君走了,白悅山坐回了小亭中,繼續彈琴。
曲調轉換,由溫婉的蝶戀花,漸漸改為大氣的《定風波》。
白悅山的心情很好,這場風波終于平息了。
杜閻君提著畢伍生的魂魄,回到了閻羅殿。
畢伍生很害怕,但他相信事情會有轉機。
杜閻君不會真讓我去服刑,他會找個地方把我關押起來,等風聲過去了,再讓我復生。
到了那個時候,我可能要丟掉不少修為,可能要掉到六品,甚至是七品。
這也無妨,我去當個六品都官倒也逍遙自在,就怕掉到七品,要從典獄重新做起…
杜閻君帶著他進了閻羅殿,所有陰差一律低頭,一語不發。
進了一間偏廳,杜閻君把畢伍生交給了聶貴安,把判詞也放在了桌子上。
聶貴安看著杜閻君,又看了看畢伍生,身上的汗水出了一層又一層。
杜閻君神色澹然道:“把罪囚收了吧。”
聶貴安點了點頭,一群掌刑看著聶貴安道。
“這,這是來真的?”
“要我說,意思一下就算了。”
“那可是勾魂使,咱們能怎么個意思?”
“找個地方先關著吧。”
畢伍生緊緊盯著聶貴安。
聶貴安看著判詞,這次依舊沒有罪狀,連罪業都沒有。
但這是閻君送來的。
畢伍生死死盯著聶貴安,眼神里帶著威嚇。
聶貴安咬咬牙,收起判書,抱拳道:“畢白使,對不住了,規矩就是規矩,弟兄們,把畢白使捆好,給畢白使磨刀!”